古时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称赵老六。为人忠厚,家境殷实。夫妻两口生得一子,是两人掌中宝,心头肉。没出生时,便到处烧香拜佛,为儿祈愿,也不知费了多少香钱。儿子不到三岁时,身上长痘,两人遍访 名医,寻方觅药,便是以命相抵,也是甘心。也不知服了多少药物,吃了多少辛勤,才把儿子调养的精神完固。
到六岁,请了一位名师,叫他拜了先生,取名赵聪,随先生学习读书写字。夫妻二人怕先生严厉,又怕儿子辛苦,每日读不到几句,便歇了。那赵聪也是机灵,经常装病不去学堂。那先生看到这情况,心道:“如此 娇惯,将有大害,日后追悔莫及!”却是冷眼旁观,口中不语。
过了一年,忽然有人来家议亲,却是一家官宦人家,姓殷,家里有人曾做太守,已故。赵老六想攀高枝儿,求媒人讨了口帖,选了吉日,付了很大的一笔谢礼。话说古代官宦人家这门亲戚岂是你一个小富家庭攀的起 的?自从聘下了这殷家女子,逢年过节,大事小情,来来往往,花费财物,不计其数。
赵聪因为娇养,十四岁才读完经书,赵老六还指望他出人头地,欢喜不限。十五六岁时,免不得要学习笔试作文。六老此时在儿子身上已经花费了很多钱,家里的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了。没办法,望子成龙,于是借 钱请了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学费还有老师的吃住,都是用了最高标准。而那赵聪贪玩,十天有九天不在书房,先生倒落得自在,挣了银子,省了力气。为此,惹得多少秀才眼红这个差事!
到了十六岁,正值考童生。六老也叫赵聪前去赴考,来往打点,央人情,又折了银子。考完后给儿子张罗婚事,却是手头窘迫,只得找到中间人王三,在几个大户那里借了几百两银子。大摆筵席,把儿媳妇娶回了家 。
小两口恩爱如山。在六老隔壁的一个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别的还好,就是娇生惯养,自持甚高,不把公婆放在眼里,且十分吝啬,经常会教唆那丈夫做些没皮没脸的事。若是妻子贤惠,劝她丈夫学好, 也惹不出后面这场大事了。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殷氏掌管,一点儿没往出漏。六老却小心服侍着儿媳,惟恐不周。儿媳两个,倒嫌长嫌短的。过了三年,赵聪老娘害了病,起不了床,便把家事托与殷氏掌管。殷氏接了,供养公 婆,刚开始还像那么回事。半年后就有一口没一口,冷一顿热一顿的对付。两人受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得些。殷氏便发话道:“家事交给我,天天却要这要那的,我也不情愿干这苦差事,搅得天天不得清净 。”六老只得忍气吞声。赵妈妈是个积病之人,见到这番光景,又有人上门讨债,只得把自己的一些衣服,还有几亩田产拿去偿还利息,自己富足了一辈子,现在债务缠身,看不起病,饭都吃不起,儿子儿媳如此冷 漠,一气之下,一命呜呼了。
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两声,就过去了。六老哭了一场,走到隔壁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家里实在没钱了,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材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葬,也见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哪有钱 ?别说好棺材,就是歹棺材,一口也要二三两,你不如去前村的老李家赊一口便宜的。银钱晚点理会。”六老噙着泪,只得厚脸去李老家了。
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头儿一发不知进退,找我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打发他去赊一口回来,明日还价。”殷氏接口道:“还什么价?”赵聪道:“我们还价,替他胡乱还些吧。”殷氏怒道:“你哪有钱 替人买棺材?要还你还,老娘没钱,我又不曾受你爹娘一分好处,别跟我说。松一次口,就有十次。”赵聪道:“妻子说的是。”随后六老雇人把棺材抬回来,盛殓了赵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棺柩停在家里。儿媳 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饭,每天胡乱给六老点吃得。只留六老一人守在灵堂。
隔日,李老头前来索要棺钱,六老道:“去找我家小官人讨。”李老头依言,去找赵聪,赵聪道:“你眼睛瞎了?哪个到你家赊的棺材你找哪个要,如何来找我说?”李老头回来,将话与六老说知,六老忍不住哭了 起来。李老头劝住了六老,道:“赵老官人不必如此,没有银子,随便什么东西兑付两件给小人罢了。”六老只得回去翻箱倒柜,找到三件棉衣给李老头了。
到了该下葬的日子,六老只得又找儿子,道:“我要和你老娘寻块坟地,你来张罗。”赵聪道:“我张罗什么?我又不懂得选地,就是选了,买地不要钱吗?依我看,你不如拉到东村烧化了,还稳当一些。”六老默 默无言,眼中含泪,赵聪竟自去了。六老再翻箱柜,终于找到两件衣服,还有一只金钗,当了六两银子。买了二分地,请了四个和尚和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自此,随缘度日。
天渐渐冷了,六老无衣,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拿一件夏衣,对儿子道:“这件衣服,你要,便买,不要,便当几钱与我。”赵聪道:“衣服放这,以后还不是我的?不买也不当。”六老走后, 赵聪回家对殷氏说了,殷氏道:“你个呆子,你不当,他拿到当铺去,日后一定没了,你当了,随便给几钱不是更好?”随后,赵聪找上六老,随便给了点钱,把衣服拿走了。
过了一夜,刚起身,只见那中间人王三过来了。六老心头一跳,面如土色。王三施礼,开口道:“六老莫怪,诸家的六十两银钱已经好几年了,虽然年年还清利息,但本金也该结了。诸家人三番五次的上门催我,六 老想想办法,把钱还了吧。”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娶妻,欠下了这几桩重债,年年增利,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王三变色道:“你儿子结婚用了钱,就让他来偿还,你去与他讲清楚,我明日再来。” 六老没奈何,无路可走,只得再次来到赵聪处。只见他家热热闹闹,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何事忙?”有人回道:“殷家大公子来了,留住吃饭。”六老垂头丧气,只得回身,又一想,亲家来人了,难道不 叫我作陪吗?等了一会儿,只见有人端上一碗黄糙米递给他,六老含着泪走了。宴会举办了一整天,晚上,六老过去找赵聪,说起了此事。赵聪怒道:“笑话!谁家娶媳妇是儿子自己出钱?我出去问问,如果是,我 便还了。”六老道:“不是说叫你还,是找你借。”赵聪道:“不要说借,借了你用什么还?殷家阿舅带来了礼盒,值五钱银子,我去问问我家娘子,她同意我就把这礼盒给你。”六老心道:“五钱银子够干什么? 况且去问他娘子,又是有去无回。”
第二日,王三来了,见六老仍然没钱,道是先付利息。六老把赵妈妈生前的几件衣服首饰,连同自己的衣物尽数拿出,交给王三,抵消了利息,王三连同箱子一并搬走了。自此,六老一无所有。
隔了两日,王三又来了,这次是索要刘家那四百两银子。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跪地道:“我已经找我儿子借了两个大元宝,明早奉还。”王三见六老是个实诚人,便先回去了。六老直接去找赵聪讨要钱,道:“今日 王三又来索要刘家的利钱,我只有这一条命了,你可怜我是你的亲生父亲,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别说这些话来吓唬人,要死便死了,活着也没意思。”六老听罢,抓住赵聪,哭天喊地,赵聪挣脱着跑了。六 老千想万想,王三来了,怎么办?终于,绝境中想到了一个计策。
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饭,吹灯睡觉。赵聪却睡不稳。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 却不做声。听了一会,又听到门稳稳开响的声音,将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莫来得切近,悄悄的拾起平日藏床下的一把斧头, 趁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几斧。见寂然无声, 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
点起火来,恐怕外面还有同伙,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赶来援护。只见墙门左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过:“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拥进来看,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这却不是赵老六?”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的,是的。却为什么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儿子杀了,好跷溪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赵聪夫妻实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奸滑,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一头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看这墙洞,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人押这赵聪进来,问了缘故, 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该问十恶重罪。”傍边走过一个人,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犯宜重。却实是夤夜拒盗,不知是父。”那些地方里邻,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笔来判道:
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余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死何辞焉!
判毕,赵聪被重责四十大板,打入死牢。联想到他之前不孝的时候,众人尽皆心服。殷氏也没有能力从死牢里救人出来,只得每日送餐。没多久殷氏染上牢瘟,不到一个月便死了。赵聪因无人送饭,饿死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