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颤
朱秀海
千年帝都洛阳出美男,载于坟典,记于诗书;美男出自邙山塬上武家,知晓的就只有洛阳人自己了。据传这个武家和则天皇帝是本家,但武家人否认,原因是武媚娘当朝时几位侄子如武三思者青史留名不佳。不认账是一回事,在我们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洛阳城中太太小姐们眼巴巴盯着从塬上到城里念书的武姓子弟又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岁岁年年,就酿出了一些“红叶传书,西厢待月”的佳话。遇上沧海桑田的年代,爱情与历史大事变遭遇,其中的故事,就不是“悲歌慷慨”四字可以轻易言之的了。
洛阳当然也代出美女。阳春烟景,牡丹大放,满城花团锦簇,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地载来看花兼看美男的古都女儿。若你只看花不看洛阳美女也便罢了,万一你偶一回头,哎呀呀,那眼前的姚黄魏紫都不是花了,果然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眼便知遗传了历朝洛阳宫天下绝色的基因。洛阳美女多出自城内高门世家,朱楼名苑,但也有可能生在城外的邙山塬上。这样的女子不出世也就罢了,一出世就必如明珠出渊,华光盖世,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赋》背下来,随之就明白了一件事:赋中的神女居然不是虚拟。
我们故事中的这位绝色中的极品——她叫李如莹——其祖李姓,生于洛阳东关,是不是大唐后裔,也不好论,早年祖父投奔民国大帅吴佩孚,南征北战,积军功,竟做到了一省督军。惜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迎娶了上海某石油代理商之女为妻。然世事难料,大婚次日,石油代理商即被仇家一枪毙命,案子未破,督军已随大帅下野。其后九一八事变发生,日军出山海关,兵临平津,和一伙儿汉奸搞“华北自治”。督军惜命,又激于一腔爱国义愤,不愿与仇敌同戴一天,匆匆卖掉天津卫的公馆,举家迁回故乡,在汉唐洛阳宫旧址之南过洛河一处名唤安乐窝的所在,置下一座旧园,行落叶归根之计。少奶奶生长在繁华之地,又留洋念过书,随公婆来到一座死气沉沉的旧都,丈夫早于某天不辞而去,传说是与人争捧某评剧女星,被黑道追杀,尸体被投入滚滚东流的黄河,转眼又有人称其不过是成了革命党,去了莫斯科且又与一女同党结成了革命伴侣。少奶奶听完此话嘛也没说,次日向公婆请安时拿出一纸电报,称寡母急病待死,她须回上海看望。公公对儿媳妇的心思洞若观火,欲阻止其离开,可情理上又说不过去,思虑半天,想出了一个主意,以孙女尚在襁褓不宜远行为由,允准儿媳妇东去,婴儿却要留下。那儿媳又是何等样人,焉能看不出公婆欲行何计,也不再言语,次日拂晓即悄然出门去了车站,两位老人得报时列车已经东行。不出几日,他们便在《沪报》上看到她登出的和夫家断绝关系的声明,再以后,小报上便有了她和新夫赴南洋婆罗洲橡胶园生活的花边新闻。
怙恃尽失的李如莹长到十六岁,进入有名的洛阳第一高级中学读书,早有了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豪门小姐都会有的天真烂漫、胆大任性的脾性,后者包括了一言不合随时对一大批发疯般爱上她的富家公子发出一点歇斯底里。李如莹的母亲在她尚处于髫龄时每年会来十封以上的信,恳求公婆放李如莹赴南洋与她团聚并读书。老督军夫妇膝下空虚,知李如莹一去即不会再回还,哪里肯放她走,反倒加倍将令人窒息的爱给予这唯一的孙女。等李如莹长到破瓜之岁,丑小鸭一下变成了天鹅,重新投胎一般出落得娇艳欲滴,加上上海滩订制的四季洋装,一辆祖父作为成年礼赠送的全城唯一的英国产劳斯莱斯“魅影”高级轿车(祖父专门为她请了司机,但她更喜欢自己开车,独来独往,和一帮倾慕者夜深人静于城中大街小巷呼啸而过),一位遗世独立倾城倾国的美娇娘便横空出世,轰动古城,以至于李如莹不管到了何处,立马会成为风景,引得车堵路塞,浮浪子弟喧豗围逐,而以她爱生气的性情到了这种时刻也总会制造出一点令人瞠目结舌的乱子。有过几次让警察战战兢兢找上门来的遭遇,家中两位老人似乎改了主意,一反常态主动写信给前儿媳,表示同意放孙女前往南洋。前儿媳妇喜出望外,急忙回电报说随时欢迎女儿下南洋与她团聚。这则消息短时间内轰动了全城,人们街谈巷议,都以一朵名花刚刚脱颖放蕊,尚未有一篇香艳故事酿成和流传,洛阳城就要失去她,而扼腕叹息。然而更真实的原因还是被一些老谋深算者猜到了。日寇投降两年之后,国共战争打得如火如荼,老督军是什么角色,焉能不从每日的战局演化中看出大势所趋。洛阳乃天下之枢,兵家必争,得洛阳者得天下,不虚言也,古来沧桑之变,洛阳城都少不了一场大劫。何况孙女貌美如花,万众瞩目,可惜七窍方通六窍,最要紧的一窍并不通,出于安全考虑早早找个借口送她出洋才是正理。至于他们自己,油尽灯枯之年赶上天翻地覆之岁,无论沟死路埋,总是“生于洛阳,葬于北邙”,乃古人所羡,没什么好遗憾的。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此事竟会在孙女这里遭到一口拒绝。李如莹自然有她的理由:当年母亲狠心遗弃她一走了之,多年来对她而言仅剩下一个称谓,除去身上的洋装,今天的她只是个土里土气的洛阳姑娘,去到南洋,寄人篱下,她不但担心会被继父及一群同母异父的弟妹嘲笑,恐怕连长期生活在海外的母亲也会瞧她不起。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她没有父母,祖父母就是她的父母,老人到了这把年纪,几如风中之烛,她这一走将置他们于何地?人难道可以没有良心吗?要不养儿孙真就没意思了。至于老人的深忧,孙女并不在乎,说天下真有大变,祖父母不能幸免,她也并不想一人独活于世,总之多年来都是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将来无论出什么事,活他们就一起活,死就一起死,古人讲六亲同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番言辞虽然仍不大通,但从平日说话娇嗔荒唐的孙女口中讲出,两位老人一时竟惊呆了,接着便是四目对视,老泪纵横,李如莹下南洋之事遂罢。
两位老人哪里知晓孙女的心思!当年秋天,第一天去洛一高报到,李如莹抬头朝一位来自塬上武家的青年武思中瞥了一眼,便瞬间对他生出了大火焚身般的爱情!就为了这个,李如莹甘冒风险也要留下!
列位看官!洛一高历史上可不是一般的学校,即使是在李如莹艳压群芳而成为一代花王的年代,人民解放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想进这所学校读书也是难的。李如莹能依靠一份还不算差的成绩单加上祖父的助力进入这所学校,在外人眼中竟如同她的生命中除了美貌之外又发生了一次奇迹。她和武思中并不是一届,她入学时武思中已是三年级生,就要毕业,李如莹当然早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原因无非还是后者作为塬上武家一代青年的翘楚,朝朝暮暮都在引起太太小姐们尤其是身边女同学的议论。心气儿极盛的李如莹最初听了那些话睬都不睬——什么塬上的土包子!因为生于武家,就把一群洛阳土著女孩迷成那样!但她不是她们,今日洛阳城中,难道还真有能让她认真瞥上一眼的男孩子吗?
洛一高新学年入学报到之日,秋草尚青,柳叶未黄,李如莹照例不早不晚让管家开车送她来校,一下车,瞬间让一群崇拜者且簇拥且围观地去教务处报到,然后走出教务处回家——第一天是不上课的。她回眸一瞧身边已发生了“地震”:随着一名身穿家织青色土布衣裤的高个子青年也走进教务处——武思中虽是三年级生,新学年同样也要报到。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刚才还乌泱乌泱蜂缠蝶绕般围在她身边的大群男女“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尤其是那些女生,疯了一样,满坑满谷地朝教务处跑,她们冲向每一个窗台,人叠人地扒住窗沿儿朝屋里瞧,大呼小叫,挤不到前面的都急哭了。留在李如莹身边要跑没跑的只剩下一个她的“死忠粉”兼马屁精齐瑶,齐瑶是洛阳东关小商家的女儿,她的惊叫让李如莹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马上就从教务处正门看到了报到完到走出来的武思中——只是远远一瞥,但也看了个大概。她以为不会在意此人,但心中这个念头即刻便狂风呼啸般刮过去了!因为武思中正在大群女孩子的包围中向她站立的地方走来!这个一身靛青色家织粗布衣裤的塬上青年刚才已经抢走了她的风头,让她这个全城人尽皆知的新一代“牡丹花王”遭遇到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和遗弃,后者带给她的伤心甚至超过了母亲当年对她的遗弃,于是她就下意识地、不情愿地举头朝这个向她走过来的青年瞅了一眼!
怎么理解“命运”这个词的神秘呢?在人生全部十六年的光阴中,什么叫心惊胆战、销魂夺魄、魂不附体、惊慌失措,李如莹是不懂也不屑于懂的,但是有过了这一眼,她全都体验到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一切又都发生过了——武思中一眼也没有看她,就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好像为了第一天入学报到早早起床特意打扮得鲜花初绽一般的她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她已经没心情痛恨这个第一次见到的青年了。李如莹现在要对付的是自己。其后的一个个夜晚,这位美丽骄傲到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的洛阳女儿独自躺在家中那张装饰着巴黎贵妇式花纹的金丝楠木床上,浑身如同烧起了大火,一边骂自己降尊纡贵地去想一个比自己大四岁、一身靛青色土布的塬上青年是多么自轻自贱,一边却又在想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竟能于那一眼之瞥电光石火般摄走她的三魂七魄,让这一万人仰慕的牡丹仙子朝也思晚也想,一天到晚心里都是他,天亮了打个盹儿梦见的还是武思中!什么叫“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过去她不屑得懂,但眼下全都懂了!
李如莹哪里是受得了这种煎熬的女子!自打过了十六岁成人礼以后,她身边从不缺少崇拜者和追求者,那些人个个都把她当女菩萨在自己的心尖上供起来,比方说一个把她排到心尖位置上的西关阔少赵铭,不管校内还是校外,都被认为是洛阳城中最有权势的“一号衙内”——今日洛阳城中对一城军民拥有生杀大权的,是奉蒋介石之命死守本城的国民党青年军206师的中将师长,可是赵铭妈妈的表哥赵廷江,即赵铭的大表舅却是抗战胜利后从南京直接被老蒋送到洛阳督察一切包括这位中将师长的特派专员,还兼任本城的警察局局长。坊间传说赵铭的母亲早年跟这位大表哥有私情怀了赵铭后才瞒天过海嫁给了赵铭的父亲,而赵铭父亲两年前的暴死据说也和这位大表哥以接收大员兼监军的身份回到古都大有干系,赵铭自己为求得李如莹的青睐,甚至都亲口承认过这位今天洛阳城中的土皇上是他的生父,而今他爹死了,母亲直接搬过去,和生父夫妻一般过活,赵铭则因为这一层关系骤然成了洛阳权贵子弟中最有权势的一位,他曾发誓为了赢得李如莹的芳心,她如果让他一枪毙了那位权势熏天的大表舅兼生父,赵铭眼都不会眨一下,立马就去。赵铭和一干洛阳“衙内”为追求到李如莹,但凡能让她高兴一下子的事全做了,李如莹自己为了解闷找乐子也没少耍着赵铭和这帮人玩儿,高兴时开颜大笑,一旦生气立马让他们从眼前全部滚蛋。一天深夜李如莹突然给赵铭打电话,让他带人砸了某人新开的赌场,因为她下午去那里小试了一把老虎机输了钱。这通电话在她只是一时任性胡为,可不到天亮家里就来了一帮黑道大佬,为首的进门便趴下给祖父磕头,求老人央告孙女让赵铭手下留情,细问才知他的赌场已被赵铭连夜带兵砸了个稀巴烂又放了把火,留下帖子说三日后不想再看到赌场老板、马仔任何一个人活在洛阳城。老人将梦中的孙女喊醒问话,孙女已把此事忘了,这时却又想起来,杏眼圆瞪对祖父说这家赌场不但设局骗赌还在全城贩卖“白面”,连人口都随意买卖,逼良为娼,好好的千年古都被他们害惨了,祖父不要管此事。老人想了想也就没有再管。三天后果然一场枪战在驴市街打响,赌场老板连同他那个恶贯满盈的黑道帮派被一连美式枪械的国军干了个尸横半城,血流十里。全城鞭炮声大作,人人称赞青年军206师进城后终于打了最大一场胜仗,为民除了巨害。赵铭让人收拾现场,衣着光鲜地来见李如莹,以为能博美人一笑,不想早上侍候李如莹的老妈子一件事办得不好,正在生气的她听说赵铭来请赏,杏眼圆睁,大喝一声:“赏他一顿鞭子!不见!”可怜赵铭忙了数日,杀人无数,末了面都没能一见,悻悻离去后又觉得憋屈,半路开车折回求老妈子传话,无论如何要请李如莹小姐赏脸,由他做东请她吃一顿法国大餐。李如莹头也不回,再次吐出三个字:“让他滚。”极度失落的赵铭为了面子还是编了一则花边新闻,等第二天李如莹到了学校,无事不问又与她同桌坐的齐瑶已在向她证实,赵铭昨日在她家喝到一杯咖啡的传闻是不是真的。李如莹避无可避,但也只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
“他高兴就好。”
还有一个许绍杰。背景不明,政界有他家的势力,军界也有,但许绍杰家族真正令人恐怖的是财富和黑道背景。他在全城纨绔子弟争夺李如莹青睐的混战中并不显山露水,却能让李如莹一直记得他,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早晚有一天赵铭会死在这个许绍杰手里,还能让赵铭权势熏天的大表舅兼生父,冤无头债无主,因此自己也对许绍杰意外地怀有了一份忌惮之情。
不过自从在咫尺之近的地方抬头看了武思中一眼,这些人全都一点影儿也不在她心中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大眼角也没有看过她一下的塬上土著青年!
一位她读过的五四新作家的书里是怎么说的?“初恋是生命中燃起的第一场大火,少女在这个幼稚的阶段还没有准备好灭火器。火一旦烧起,她不会懂得去及时地扑灭它或者谨慎地控制火势,让它转化为照亮人生之途的阳光,那这样的一场火,就非常容易成为一场她和对方人生的灾难。”话说得睿智,但上下五千年能被它警醒的从来不是事中人!李如莹的初恋之火从白天烧到夜晚,从夜晚烧到黎明,哪怕天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之乎者也,她的病也还是不好!她还不能像对任何一件她一眼瞅见就爱上的古董或者玩意儿那样,立马将武思中弄回来揽在怀里,占为己有,然后再打碎它,扔在脚下,扬长而去,从此不再惦记。让她痛苦日甚一日的是她必须天天在校园里装成偶遇的样子看到他,一天不看到武思中她都活不成!
还有一个难处是她想不出可用怎样的言语形容他的好!潘安、宋玉什么的都成了陈词旧句。有时两人在校园里相遇,只有咫尺,她却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到洛阳朝觐后,南渡洛水,回归封国,车困马乏,停下歇口气儿,一个回眸就见到了在洛水之滨以遨以游的洛神,“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无良媒以接欢兮”的煎熬。她不止一次冲动地想直接拦下他表白一番,可那又是她的骄傲不能允许的。不,是她赶不走可恶的齐瑶,后者只要在学校就会像左拉笔下的陪衬人一样黏在她身旁,只要能让别人承认自己是李如莹最好的朋友,齐瑶毫不在意有李如莹在身边会让她那张大饼脸显得丑上加丑。有齐瑶在身边,让她先对武思中开口,她哪里做得出!
即使如此,日子也流水般过去,秋天来了又去了,黄叶落尽,雪花纷飞。冬天没有让她心中的火焰熄灭,反倒因为天天都要见到他燃烧得更旺了。武思中是给她制造了痛苦的毒药,但也成了这痛苦的解药,只要她能保持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能看到他一次,她就不会再像见不到他时那样失魂落魄,一颗心空空荡荡,如同初冬的旷野,荒凉、冷寂,令人愤怒。也正因为这个,李如莹不再逃学,并且更愿意在课外自习时走进学校图书馆,因为她常会在那里遇上埋头苦读的武思中。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背影,原本郁闷急躁的情绪也会一下变得喜气洋洋。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要能看到武思中还在自己眼前,还在这个校园里,她就高兴。有时候她会长时间坐在图书馆里发呆,神情恍惚地想自己已经这么爱他了,他当然也就以一种非常私密的性质归属了她,至于她和武思中是不是正式结识过这种纯形式的难题,她不愿去想,就是想了也不愿意在乎。
有一天中午李如莹又去了学校图书馆,一边走一边低头想自己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武思中了,以至于有点懊恼和走神儿,竟一头撞到图书馆门前一棵粗大的花椒树上。这一撞没有伤到她,倒让李如莹的思想分了岔,竟然开天眼一样想起了潘安、宋玉之外另一位同样载名洛阳史籍的美男子,花枝乱颤地想到她可以将武思中比作谁了!怪不得一直想不起来,此人在文学史上似乎没有潘、宋出名,但作为一名美男子,名气却不输上述两位,武思中他不就是那位因长得太好被人看死的卫玠再世了嘛!进了图书馆她迫不及待借出《晋书》和《世说新语》翻看,眼前仿佛马上就有西洋电影片儿播放起来,李如莹的小心脏扑腾腾乱跳,又像被人拿利刃一下一下剖开,剧痛难忍,却也欢欣无限!人又开始犯花痴:武思中为什么到这时了还没来?她真想立马跑到他的教室或宿舍去寻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像当年的洛阳或者建康女子一样看他一眼,能看他一眼就够了!撂下书出了图书馆,人还没跑到他的宿舍——武思中不像她,天天走读,武思中是住校的——就远远地停下了,原来他们年级正在搞集体活动,男女同学都在为一个什么纪念日的庆祝活动忙碌。那些女生,都是芳龄正好的年纪,也就是《诗经》里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吧。
初恋的折磨让她日夜痛苦,竟也能让情窦初开的她感觉到如此多的幸福,这是头次尝到爱情滋味的李如莹想不到的!想不到也享受了,这和过去从那些追求她的豪门子弟那里得到的不一样,他们送的好东西连同他们本人,她玩一阵子就会生厌,可这个风神秀逸的男子却让她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觉得,要是她真能得到他,一辈子不但不会对他生厌,反而会心甘情愿地在他面前自降娇贵,伏低做小,只要能讨得到他每日肯于万人中对她的回眸一顾!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醒了。首先想到的还不是门不当户不对?两家一个塬上一个城里,一是乡下草民一是高门显宦(下野的督军也是大人物),甭说别人,祖父母都不会答应,而且——赵铭和许绍杰怎么办?他们都在她身上下了很久很深的功夫,别看这两个家伙天天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是一回事,得不到她时变脸出手毁掉她也不算意外,但是,照他们惯常的路数,第一个被害死的必定是武思中!他们听到她要嫁给武思中的消息后会不容分说直接找到他,照着脑门儿就给武思中一枪!
李如莹从这个惊觉开始发现自己变得聪明,如同俗话中说的开了天眼:原来她并不是自由的!祖父已老,早就无法与赵铭和许绍杰这类无法无天的新一代“恶少”较量以保护她。她想要让祖父母打发人去塬上武家提亲不是为了让武思中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是赵铭还是许绍杰,哪一个对武思中下了黑手,结果都一样,她还是不能和这个卫玠再世、风神秀逸的玉人花好月圆!
不想让武思中死就只能放弃他,可那也不是她情愿的!有了他,她开始喜欢多少新东西呀,学校图书馆的古诗词集,家里祖父书房中的《西厢记》唱本,尤其后面这薄薄的一出戏,她早也看,晚也看,半夜里想武思中睡不着开了电灯还看,她喜欢“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她喜欢“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她还喜欢“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李如莹的心在滴血,但这血到底是做过军阀的祖父的遗传。遇难而退是不可能的,那不是她,但她也懂得了不能蛮干,她陷入思考,突然一个词儿在脑海里跳出来:革命!这个词儿过去她是听说过的,学校里总有宣传革命的传单,据说是某个神秘的共产党洛阳地下组织散发到学校里来的,齐瑶捡过几张,让她看过,看完就扔掉了,革命,太吓人了,和她有什么相干!可是今天,她觉得和她相干了!革命应当有!这个任赵铭和许绍杰肆意杀人,扰乱秩序的世间应当被颠覆!可是她又该到哪里去寻找一条革命的路呢?
十六岁的她做事一向没有周密思索的习惯,目前只想到了一条道,这条道就从她身边仅有的齐瑶开始。
“哎,你说,像武思中这样的人会不会是那些发传单的共产党?”一天,她突然大着胆子问齐瑶。
齐瑶的眼睛瞪大到极限,并且激动地打起战来——最早李如莹以为她只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后来发觉不是。
“你真问到人了!告你一件事,我上不了学了,我家破产了。”齐瑶说。
“你家……你在说啥?”
“我爹得罪了人……算了,还是不说吧,说你和武思中的事!”
“我和武思中没有事!”
“行行行。你们没事,可你找我打听他的消息是找对人了!”
“往下说!”
“我们家搬到城外去了,租了师范学院隔壁一户人家的房子,在三层楼的顶楼。我的房间有窗户,可以看到一到礼拜天晚上,武思中就会和一些读书人模样的男男女女去师院一位老师宿舍里见面……一谈就是大半夜。”
“你这些话……是真的?”李如莹这才被她惊吓到了呢,颤声问齐瑶。
“夜里我睡不着,想着我家将来会怎样,自己的前途……爬起来站到窗口前朝师院那边看,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结果,风就从那边……把一些话断断续续地刮过来了。”
“你……听到了啥?快说!”
“共产党的军队……很快要打洛阳了!”
“胡说!你刚才说他们是一群读书人,怎么会说起……他们怎么知道共产党很快要打洛阳了?”
“你不看传单……老蒋的兵在全国战场上连吃败仗,眼下黄河以北全成了共产党的地盘儿,老蒋将一个兵团十几万人马守在黄河南岸,排成一字长蛇阵,不堪一击。共产党的兵只要过了黄河,从任何一个地儿都能突破他们的防线,攻打洛阳。”
李如莹模糊想到祖父母最近日子里一些要避开她的谈论,好像说的就是此事。
“行了,你今天说的两件事——传单的事和你从师院围墙那边听到的事,跟谁也不要再说。今天我和你也没有说过。说是学校里有特务,要让他们知道,你我就活不成了。”
“我懂。”齐瑶回答,不知是不是因为入了三九,天寒地冻,还是她心里真害怕,浑身都哆嗦了。
一点火苗悄悄在李如莹心里烧起——真没想到啊,武思中是共产党!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不是利好?真是要啥有啥,你要革命,像秘密传单上说的那样推翻旧中国,好事儿就来了!
课间休息时,李如莹大胆地走进了学校一角的小花园。武思中一向喜欢在那里低头溜达。她径直走向他,不看他的脸——望着旁边的月亮门——冷冷道:“下午放学后在洛阳大堤等我。我有要紧的事见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让武思中讲出一个字。不是不想听他说话,是她自己怕得发抖——万一她被拒绝,以后就没脸见人了!这在以前,要她主动上赶着求他约会,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哎哟!走出小花园她才马上想起来,还是忘了件大事!虽然赵铭和许绍杰不怎么来上课,但她身边一定有不少他们各自安插的眼线!绝对不能让赵铭或者许绍杰的人察觉出她和武思中的事,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有!他俩会因为一点风声,不假思索就让人把武思中骗到野地里给他脑后一枪!要是出了这种事,那就真像古书中说的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还不算完,由武思中挨黑枪她又想到了自己:即便她眼下还能像待一条狗一样待赵铭,至于许绍杰那个可怕黑影一样蹲在暗处盯住她的家伙,她更是一个笑脸儿也不给,但无论早晚,只要中国不革命,洛阳不改朝换代,她最终还是会落到这两个坏蛋中的一个手里,就像每一年的牡丹花王,无论绽放之日是不是艳绝古今,最终都要香消玉殒,落到尘埃里去!
黄昏放学时,美丽的高一女生平生头次耍了个心眼儿,让管家兼司机开车将她送回家,转眼间却换了衣装,一个人无声无息出了院后小门,走洛河的乱苇滩直奔东南方向的一段洛河大堤。洛河已经封冻,但这段大堤两侧长满的野生苇丛却无人收割,大堤又曲折隐蔽,人上了堤,外面是难以看到的。爱情让李如莹疯狂,疯狂又让她无畏,她今天要不顾一切地接近武思中,问他革命和共产党的事!
仅凭齐瑶的几句话,她其实并没太大把握——让他和她逃出眼前的危险,奔向光明的人生的前途。她甚至还为此想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主意:像五四新作家书中的新式青年恋人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一样,她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私奔,逃出洛阳,一直逃到南洋去!只要离开了洛阳城,他们就逃脱了赵铭和许绍杰的魔掌!想到这个主意,她就一直被它激励着,觉得乌云就要散尽。
她一边这样重温着自己的想象,一边穿过洛河滩上很大一片被风雪打倒的枯苇秆,踏上了那段两侧被密密匝匝的带雪的干苇丛遮蔽的河堤,这时才吃了一惊,因为这里没有他!怎么会这样!今天是周礼拜天,齐瑶说,每到这一天晚上武思中都要去师范学院某位老师的宿舍里和一帮扮成读书人模样的革命党聚会,这个邙山塬上的男孩子不会是——
她的眼睛亮了!心花儿在早春的季节里绽放!他来了,不像她刚刚担心过的那样,他对她上午的一句差不多是命令的话置之不理。
“嘿,学长!”她一直是不怕生人的,今天尤其勇敢,先开口喊,打了声招呼。
武思中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看她一眼,站住了,但武思中这一刻注意的不是她,他先是前后左右仔细观察四周,包括苇丛一侧的河滩和另一侧的田庐,直到确认真的没有人能监视到他们,才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你真的……来了!”他开口道,神情和语气同样凝重,并且再次朝四周围观察。
“是的,”她说,无边无际的狂喜正从心底洪波一般涌起,眼看着要把她自己也淹没掉了,“我们……在校园里天天见面,不过你一直圣人似的装成不认识我……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别不承认!”
她不知道激动和潮水般涌上来的巨大欢乐会让自己一开口就有点语无伦次,但好像武思中并不介意这些。
“啊,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并且很早就想认识你。”武思中打断了她的话,急匆匆说起来,一边仍不时朝四周围远远地观察着,再回眸看她,他的表情和他上午在学校里她见他时的表情毫无二致——沉着、诚恳、严肃,显得干练又不乏尊严,唯独没有她一直渴望的大火燃烧般的爱情。“我还知道令祖父一直坚守民族气节,从不屈服于中华民族内外敌人的威胁利诱,而李如莹小姐你,虽然年龄不大,但也让我有理由认为你是一名渴望进步的时代青年。”
她内心的狂喜之潮正在退下去,他在说什么,这个她在心中爱得发狂的男子,卫玠一样从天庭降落到凡间的玉人,居然在说她是一名“渴望进步的时代青年”!
“我今天来见你,并不是因为你上午约了我在这里见面。即便你没这么做,这几天我本来也要约你。”武思中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但它们在李如莹耳边形成的只是阵阵很意外很遥远的轰鸣,模糊而又清晰,因为这些话她全听进了耳朵里。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李如莹下意识地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乱麻一般的脑瓜里蓦然迸出了一句十分要紧的话:“你真的是共产党?”
事后每次回忆到这儿,她都会想自己有多冒失呀。他若真是一名秘密潜藏在洛阳城中的共产党,听了她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就连她自己,刚把话说出来,也马上生出了一种薄刃在喉的冰冷感觉!他会不会因为她这句话杀了她?!
但他却向她走得更近了,只差一步就能靠上她的身和她美丽的脸。她不说话,也不后退,爱情之火仍在燃烧,刚才只是被她忽略了,他的大胆靠近却莫名其妙地重新让她的念头火苗般跳跃出来——
要是真会死在这个男人手里,那就死吧!
“我眼下还不是,我还不够格。但我信任他们,崇拜他们的事业。李如莹同学,你能问我这个,说明我以前没有想错你!”武思中说。
“你以前……真的想到过我?”李如莹激动得又有一点儿语无伦次了。
“从这会儿起你啥也别问。我下面的话无论你能不能做或者愿不愿意做,都不要马上回答。”武思中说,声音低沉,目光和表情却更严肃了。
刚才模糊嗅到的薄刃在喉的危险气味又回来了,她盯着他那绷紧的俊极了的面孔,心中的激动和喜悦全部消失。
“推翻旧中国建立新中国不是共产党一家的事,全体中国人民都有份儿……李如莹同学,这一点你同意吗?”
“问我吗?当然,我同意。”她还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更不适应做这样的回答,几乎赤裸裸地同情共产党,用赵铭的生父赵廷江那帮人的话说就是“通匪”,抓到了要“格杀勿论”的!
从他们站立的河堤顺冰封雪埋的洛河东望,数里开外就是令全城百姓闻之色变的杀人场。凡是“共党嫌疑”,抓到了全押到那里枪毙!
“李如莹同学,和我们相比,你有更好的条件,更多的人脉,如果你愿意,你能替我们打进反动派内部去搞情报。譬如说,青年军206师在洛阳城的布防图。”武思中继续说话,像方才一样,李如莹也在一阵阵模糊的声浪中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呀!你是不是要说,共产党真要打洛阳?”
“我们找不到共产党。你一想就明白了,我要是共产党,会这么跟你讲话吗?可是,就眼下的天下大势,大家都明白,共产党早晚都要打洛阳……你要能通过关系搞到城防图,由我们的人送出去,不管哪天他们来攻城,仗是不是就好打多了……还有更要紧的,人们常说,但凡朝代更替,洛阳城都要被毁掉,洛阳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亲人都在这里,要是能弄到图,说不定就能保住我们的城、我们的人,不让洛阳城再一次被交战双方毁掉。要是那样,千千万万的洛阳人都会感谢你,你,还有我们,就在保卫这座绵延数千年的古都,在历史上立了大功。”
李如莹浑身战栗,似顺着洛河滩逼过来的所有的寒意都加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我……行吗?”她喃喃道,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李如莹同学,我刚才是说譬如,不是说你一定要去做,今天咱们哪说哪了,包括我和你见面的事,都没有过。”
这话让李如莹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但她又鬼使神差般问出了另一句话:“你们的人……不是共产党……那你们是什么人?”
李如莹毕竟是李如莹,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好奇心仍然在发作,而且是大发作。
“警察局长赵廷江称我们为共产党外围,不是共产党的人,但是心向共产党。其实他说错了,我们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帮共产党,我们就是想帮帮洛阳的老百姓。再说一遍,你博览群书,一定知道洛阳史就是半个中国史,每次天下大变,洛阳城都要遭一次难,是一国之都时这样,不是时也这样。宫室为墟,王城成灰,《诗经》里有一首诗,就是写洛阳城被焚毁后归来者的悲伤之情……”
她已经想起来了,就是《诗经·王风》中的《黍离》吧!还有一本《洛阳伽蓝记》那里边描述的洛阳城被毁十余年后的景象还是让她夜不能寐。
“好了,话就说到这儿,再见!”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给李如莹一点表明态度的时间。暮气深厚,笼罩了洛河和它的两岸,一眨眼她就看不清他了。李如莹一个人又站立了一会儿,听到自己长长地吐了口气,让方才一直在剧烈跳动的心归于平静。后来每当她想到这一次的相见,她都得承认武思中的话自己当时还是听懂了,并且在她心中引起了连绵不绝的共鸣,如同夏日午后暴雨将至前的雷震!
日寇打到洛阳那年,祖父母带她逃难到西安,两位老人亲口教她诵读过《诗经》中那首令亡国者惨痛得无以复加的《王风·黍离》!
祖母是大家闺秀,读书比祖父还要多,那一天她告诉孙女,洛阳城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就有五千多年的焚城史。每到那时,洛河两岸便会“流血漂杵,无复人烟”。
她想要到武思中和他的人那边去,哪怕真是去革命,她觉得自个儿也有那个胆量,只是她没想到,今天和武思中的第一次见面,他就给了她这么一个千钧重托!当然这也是他给她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能会闯下大祸,但做好了也能立大功,然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他的组织,从此和他相厮守……
何况此事不管有多大的危险,在初涉世事的李如莹心中的分量都不像她了解的那般沉重——她从小到大一直被祖父母罩着,因为祖父母的溺爱,家门外所有的人也都宠着她,无论她闹出什么乱子都会给她面子;即便是赵铭和许绍杰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也将她视为世间最贵重的宝石捧在手心里。十六年的人生,在她那里一直是被全洛阳城的达官显贵娇宠和她貌似反抗娇宠的游戏,要是真在她的生活里加进一点秘密和危险,反倒像在一顿大餐中加上一种新作料,添一种新味道。
武思中匆匆离去时她的心跳得还有点太快,但他走远后她却为自己进入了一种新的、刺激的生活而心花怒放了!
她一路沿河堤走回家,路其实不近,脚走疼了,可她的心一直被某种从没碰触过的秘密充盈着——太意外了!见第一面就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给了她,还大胆提议她参加他和他的人那种随时可能让她掉脑袋的行动里去!干成了不但能帮共产党轻松打下洛阳,当然更主要的是能救下洛阳城,不让这座城再次被改朝换代的战火焚毁成白地——不,火烧洛阳这样的事共产党不会干,因为打下洛阳后古城就是他们的了,但说不定守城的青年军会干,赵廷江、赵铭和许绍杰那样的人会干,改朝换代意味着他们对这座古城的统治完蛋了,无论财富还是权势都将化为乌有,为什么不会想到让古城和他们一起灭亡——古书里也有一句话,虽然不大对景,但也可以说明他们的心情:“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回到家,李如莹已经拿定主意,接受这个危险又刺激的任务,不,是一种既能带给她危险的快乐,也能让她更秘密地靠近武思中的生活!至于怎么干,她想都没有仔细想。她平日遇到麻烦,总是会有人帮她解决的!
这是个没有月光也没有一点星光的冬夜,黑暗而寒冷。祖父母早就急坏了,正派人四处找她,李如莹的归来让所有人化忧为喜,她反而受到了比往日更热烈和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又值周末,赵铭和许绍杰都开了豪车来接她。二人一直在较劲儿,但在一件事上却达成了默契:不会因为两人的纷争让李如莹为难。每个周末两人都亲自开车接李如莹出门去花天酒地,但跟谁走要看她的心情。
这天晚上李如莹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赵铭,推开祖母让厨子精心熬制的银耳莲子燕窝羹,换了衣服就出门。祖父连声斥责也没能挡住她轻捷的脚步。她心中带着一点异样的兴奋上车后让赵铭瞅了出来,但一直到东大街新开的法国餐厅二楼最大的包厢,跟随的人全退下,他才开了口:“摊上好事了?或者是坏事?今晚上你和往日可是不同。”
李如莹将殷勤的法国经理和侍者全赶出去,只留她和赵铭在,然后亲自动手关上窗子,回头看他,一双美丽的桃花眼眸里仿佛有摇荡的明亮的波光要溅出来。
赵铭大喜过望,涎着脸凑近她,问:“怎么,你要发疯?”
“可你要付出代价。”李如莹道。
“只要不让我放火烧了洛阳城。不过你真要我干也没啥大不了。反正和共产党一开战洛阳就会烧成一片焦土。”
李如莹的心大颤了一下。原来她没猜错,赵铭和现今统治着洛阳城的那一批人早就想到了这个!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仗是不是会把洛阳城再次焚毁成为一片白地……一种流水般滑过的意念,强化了她今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要把那件事做下去的决心!
她放肆地笑着,第一次没有阻止赵铭将身子贴向自己,依旧用那双波光荡漾的桃花眼火辣辣地盯向他,笑道:“我要是共产党,你还会像今天这样请我吃法国大餐吗?”
赵铭用鼻子在她全身上下尽情地嗅了一溜遍,叹道:“今晚上我交了好运哪,你用了我送的法国香水。”说完了才抬头与李如莹的目光有力地对视,如同一个胆大妄为的灵魂盯着另一个胆大妄为的灵魂。“你真是就好了,可惜你不是。”
李如莹原先就没有想好词,这会儿现想又来不及,不过这难不倒她,一转念她就有了主意。在她和赵铭之间,其实一直存在某种坦率的关系——她知道赵铭是谁,赵铭也知道她是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话挑明了说呢?
“万一我疯了,投奔了共产党,让你把206师的城防图搞出来给我,你干吗?”
赵铭的眼角、眉梢甚至没有颤一下,就回答了她:“打算怎么报答我?”
“先说你干不干!”她仍然在笑,但同时也在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眸。
赵铭保持着笑容,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李如莹,道:“我连洛阳城都敢烧,城防图算个屁。反正有没有那图,共产党军队一来,洛阳城也得易手。”
赵铭对他生父和自己所在的阵营如此没有信心,让她意外地吃了一大惊。这之前她从赵铭和赵廷江口中听到的全是“洛阳城固若金汤”一类的豪言壮语。赵铭的回答壮大了她的胆量。
“那就给我弄到它,我把它送出去,交给共产党。等他们打下洛阳,我替你做证,你和我都为保住洛阳城立下了大功!”
听完她这句话,赵铭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退了一步,动作很机敏,好像要离她远一点,重新看清她是谁。不过赵铭也没有给自己和她留下更多时间,就以一种猴跳的可笑姿势走了回来,重新靠近她,继续用眼睛盯紧她的眼睛,道:“我又觉得今晚上你不是在发疯……说吧,共产党哪一天打洛阳?”
“这个我怎么知道!”李如莹脱口而出。这是她心里最真实不过的话,这种时候说实话对她又是最容易的事。但一旦意识到自己对赵铭讲了实话她又有点懊恼,担心他会因此不再相信自己。“我想喝酒!”她转移话头,叫道。
法国大菜连同一瓶上等法国白兰地送进来,转眼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如莹年龄尚小,但酒量不错,再加上今晚特殊,她太过兴奋,心里又藏着赵铭不知道的秘密,酒没少喝,喜欢吃的炭烤蜗牛却一口也没尝。头晕,房间里太热……她知道这都是赵铭的设计,故意搞得她穿不住身上的大小衣服,一件一件脱下去……为了自己的目标今晚她也顺水推舟,破例赏他脸,借酒遮面,脱得除内衣只剩下一件改良旗袍——衣服是新做成的,一次也没穿过,裁剪得极贴身,将她少女玲珑窈窕的曲线,纤毫地显现在赵铭的眼前。其间两人一直没有停止你话赶我话,且谁都不愿落下风,于是这场对谈越来越像极了一对争强好胜谁都不服输的青年恋人间的斗嘴游戏。
“你不是共产党,装共产党逗我玩,自己开心,”赵铭故意说,“新想出来的把戏?”
“你刚才问共产党哪天打洛阳,我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管是哪一天,共产党总归要打洛阳,真到了那一天,你和你表舅,啊,那个赵廷江,一定早跑了。”李如莹说,大口地呷白兰地,一边放肆地嘲笑地看着赵铭。
赵铭不再看她,给自己和李如莹斟酒,道:“洛阳城里也只有你,敢背地喊他赵廷江!”
“你也喊他赵廷江!那天反正要来。假若赵廷江不跑,让共产党逮着——”
赵铭斟完酒坐下,平静地看着她,道:“让共产党逮着,就他干的那些事——共产党把他吊死都便宜了他!”
酒喝得更多了,李如莹越来越兴奋,却不自觉道:“你呢?你就不怕?”
“我不是有你吗?”赵铭笑道,举起手中斟满金黄色酒液的高脚水晶杯,又站起来。“等我哪天高兴,把城防图玩儿一样给你弄出来,你把它送给共产党。告诉他们,是我帮他们轻轻松松打下了洛阳城!”
他边说边重新靠近她。这次更放肆,还弯下了腰,嘴唇都要碰触到她了。李如莹下意识地往后缩一下身子。赵铭将酒杯换手,伸出右手一把揽住她的柳腰,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李如莹借着酒力,咯咯地狂笑着,身子却在下意识中发抖。“起来!你这个浑蛋,少来这一套!放开我!”
“今天不!”赵铭道,“你要图,我答应了;我要你,你也要答应!”
“滚开!我真是共产党,也不跟你做这等交易!”
她边说边厌恶地用手将他推得离开自己一点,同时仍一直在咯咯大笑。
“你是不是共产党都一样。你要图我给你。我说过,为了你让我杀了我表舅,不,我亲爹,老子立马去干!”
李如莹继续狂笑,眼睛却警惕地盯着赵铭,觉得酒也一点点醒了。
“不,我不想嫁给你。”
“不嫁也成。把你自己给我。”
“我也不想把我自己给你。你不配。”
赵铭放开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口气饮下满满一杯。李如莹这时才知道,这个浑蛋的酒量和她的酒量一样惊人。
他放下酒杯,没事儿人一样看她道:“那你今晚上走不了。我以‘通匪’的罪名将你送交206师军事法庭……那帮兵痞不像我,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
李如莹从自己小小坤包里疾如闪电地掏出一把能藏在手心里的女式德国撸子,枪口亮光一闪顶上赵铭的脑门儿。
“我活到这么大最讨厌别人吓唬我。敢跟你出来我就啥也不怕。记住,我爷爷当年是那么大的一个军阀。你们一家加上你表舅你亲爹赵廷江干过的大事加起来抵不上他的一个手指头。是这会儿死,还是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赵铭说。
李如莹收起手枪,穿好衣服,出门上车,一路鸣笛呼啸而去。
赵铭的马弁头目邝志走进包厢,直接对赵铭说:“这个浪骚的娘儿们天黑前不知在哪里发了情。她不是共产党,但也不能留。爷,她眼里没您,心里有了别的男人。”
赵铭不看邝志,酒喝得越多他越清醒:“你的人发现了啥?”
邝志回头喊:“带进来!”
两名马弁将一个手绑着、麻袋蒙头的女孩子推进来,摔倒在地上。小小的胸脯上洛一高的校徽在灯火下闪着光泽。她的身子挣扎扭动,被堵死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喊声。
邝志没等赵铭吩咐,就示意马弁抽去麻袋,解开蒙在女孩眼上的破布条回头看赵铭。
赵铭走过去,扯下女孩子嘴里的破毛巾。他已经认出她是谁了。
此刻死亡的恐怖彻底控制了齐瑶,她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血污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看不清眼前任何人和物体的翻白的大眼珠。
“救命——!”
一句话没喊出,邝志就用他满是粗茧的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连鼻孔也捂死。
齐瑶两腿开始在地板上乱踹。
赵铭一直在看齐瑶,皱了下眉头道:“你想闷死她吗?”
邝志手指间放开一条缝,让齐瑶能用鼻孔呼吸。
“你是齐瑶!”
“饶命!”齐瑶又要喊,但声音已经很小。
“知道她是谁吗?”赵铭扭头问邝志。
“东关通三江杂货店齐家的小妮子,和刚才那个浪骚娘儿们是最要好的同学!”邝志说。
“不许那么说她!”赵铭说着,蹲下去看齐瑶。“是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不想害你。可你得跟我说实话,除了许绍杰,有没有人也想跟老子玩花活,要上她?”
“我……不……没……”齐瑶嘴里发出含混的叫喊,今晚的事让她一开始就蒙了,还以为让人绑了票。只看了一眼面前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她那要苏醒的魂儿又被吓飞了,哪里认得出赵铭,更听不清他对她讲的话!
这么短的时间赵铭的耐心已经耗尽,起身看邝志一眼。
齐瑶却看懂了这一眼,大叫:“别杀我!我报告,有共产党!”
…………
周一清晨,李如莹像往常一进学校,立即意识到校园里人心惶惶,接着便听到了那个令她震惊并陡然心生巨大恐怖的消息:齐瑶死了!一个去洛河凿冰下鱼钩的汉子天快亮时在河滩苇丛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惨不忍睹。
没有多余的猜想,李如莹立马驱车离开学校,以疯狂的速度驰过天津桥进城,直奔赵铭在西关的公馆,冲开一层层马弁的阻拦,直闯卧室。
她看到了极为不齿的一幕:赵铭和两名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据称有九百年历史、睡过残唐五代多名皇上的紫檀大龙床上,人还没醒。
“你说啥?死了……不可能!我交代过的,不让他们杀她,为了你!”听完李如莹一番涕泗交流、歇斯底里地叫喊,赵铭坐在那张大床上,挥手赶走身边的女人,冲她大吼。
至少在一件事上他对她是坦率的,一开始就承认他的人抓过齐瑶!
“你……你们……为什么抓她?是因为我吗?”她颤声大叫,愤怒和疯狂让她流出了眼泪。
同样震惊的赵铭已经不理她了。在齐瑶被杀这件事上,他的愤怒貎似超过了前来兴师问罪的李如莹!昨晚放走齐瑶时他对她又威胁又利诱,要她从明天起做他的眼线,继续监听师院围墙那边风裹过来的只言片语,他要她拿到更多真凭实据,证明那里确有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在活动,不是骗他!
“齐瑶还对你说了啥?”李如莹已经听不下去了,赵铭似乎不经意说出的秘密让她心中大惊,此时她更关心的已经是另一个人的死活了!
“有这些话还不够吗?就在我表舅,不,我亲爹满城散布的特务鼻子底下,居然有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在活动,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是太可怕了,共产党太猖獗,太不拿我们——不,太不拿土地爷当神仙了!”
“可是……齐瑶死了!”李如莹继续大呼小叫,借以掩饰内心的一点意外生长的安慰——齐瑶死前可能真没把她和武思中的事讲出来。不,是她和武思中见面的事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如果赵铭和他的人到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武思中,更不知道她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天降的玉人,她和武思中就都太走运了!
但接下来的一个意念还是让她的心中重新灌满了冰水般的恐惧——要是赵铭真是为了得到更多共产党地下组织活动的情报放走了齐瑶,那个在赵铭之后半路打劫,直接弄死齐瑶的人又是谁?她已经看出来,让赵铭真正怒不可遏的正是这件事和这个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一直在背后盯着赵铭和赵铭的人,昨晚上齐瑶很可能从赵铭那里一出门就落入了此人之手,后者像赵铭一样审了齐瑶,没有任何意外,齐瑶也会向那人讲出赵铭已经知道的一切!
现在此人不但和赵铭一样发现了存在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还精准地掌握了赵铭的所有秘密,甚至有可能知道了武思中的存在,以及她对武思中的爱——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比赵铭更危险!
“一定是许绍杰!除了他没别人!”赵铭只穿着一件睡衣,在一座由旧宫殿改造的巨大卧室里当着李如莹的面冲着邝志和他的一帮马弁大吼大叫,眼珠子都红紫了。“今晚上全体出动!他有初一,我有十五!”转瞬他已把血红的眼睛转向李如莹说:“他对你的朋友下手,不只是要恫吓你,他这样做更是直接对我宣战!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作废!我不能坐以待毙!啊,哪怕他只是让你受了一场惊吓,我也要他好看!我要以牙还牙!”
李如莹什么也没说就匆匆驱车返回学校。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和生命等价。赵铭的话真真假假,有些她觉得可信,有些就不能相信。也许赵铭从一开始就被齐瑶在师院意外发现共产党秘密组织活动的消息惊住了,没来得及从后者嘴里问出武思中也是其中一员就放过了她,让她回去继续监视,但是武思中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之一,齐瑶是知道的,那个在赵铭之后抓到齐瑶并弄死了她的人可能比赵铭更有耐心,他或许从齐瑶嘴里听到武思中也是共产党秘密组织成员的消息!
由于她的愚蠢、自负和冒失,赵铭知道了她想从他那里搞到洛阳城防图的事,所幸赵铭还不知道这个找她要图的人是武思中;但另一个人如果知道了更多的事,武思中和他那个组织的每个成员的生命都将处于死亡边缘!
现在她认为武思中所在的组织就是共产党秘密组织,武思中和她第一次“约会”就称自己不是共产党,非常可能是想让她明白自己是共产党这件事的危险,不让她知道他是共产党,武思中是在保护自己!
另一件事她也迫不及待地想搞清楚——杀死齐瑶的人到底是谁?赵铭一口咬定是许绍杰,可万一人就是赵铭或者他的人杀的呢?许绍杰是一直在和赵铭争夺她,但这件事和齐瑶的死就真的一定有干系?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许绍杰和赵铭除了为争夺她进行着一场长久的、她看不见的战争之外,他们或者是他们身后的什么人,还一直都进行着另一场更黑暗、更血腥、更你死我活的战争。
不过,这些谜团在李如莹心中还不是最要紧的,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师院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已经暴露,武思中作为其中一员处在危险之中!这一会儿李如莹觉得任何人都可以被赵铭、许绍杰,连同站立在赵铭身后的赵廷江杀死,唯有她痴爱的玉人不能,为了这个她自己都可以替他去死!女人的刚烈哪里是男人们懂得的!如果今天轮到了她,那她也绝不回避!
她在学生宿舍里没有找到武思中,她被吓坏了!转身却在一间课堂里看到了他!李如莹松了口气,眼角溢出了狂喜的泪花。一节课刚上完她又跑出教室,早早赶到武思中课间常去的小花园里,直接拦住他。
“嘿!”
“是你?”看到双目炯炯一脸惊惧焦急万分的她,武思中吃惊道。但马上警觉起来,明白她有要紧话对他讲。“怎么了?啊!听说你们班死了一个女同学。”他压低声音道。
她和他是最早进入小花园的两个人。此前李如莹一直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刚强的女孩,从小到大都不记得曾经哭过。虽然方才她看到武思中还活着,且像往日一样好好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但是这一刻再见到他,她仍然激动得要哽咽出声。
“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她回答武思中的话,一时间竟觉得万箭穿心,不知该如何往下讲自己本来急着要告诉他的全部信息。她又怕极了:一旦武思中知道了那天河堤上见面后她做过的事,他不会认为是她的鲁莽和愚笨才导致了今天这种可怕的局面吗?更恐怖的是,如果因此他们那个秘密组织被赵廷江一网打尽,武思中会怎么看她!很可能从今往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即使齐瑶没有对赵铭说出武思中也在那个组织里,那个最后杀了齐瑶的人——可能是许绍杰,也可能不是——也没从齐瑶口中得到武思中的任何消息,一旦赵廷江的人抓捕到了别人,谁又能保证这些人中不会出一两个软骨头,将武思中也供出去!那样的话,目前尚且安全的武思中就仍随时会被抓去,和他们的人一起在那片被称为“杀人滩”的冰封的洛河滩里枪毙!
“李如莹同学,你不要着急,慢慢地说,出了什么事?”武思中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恐惧甚至难堪,一边警觉地察看四周有没有别人进来,一边耐心催促她。
他在这种时刻悄然显露出的自制力和镇静,让李如莹倏然有了勇气,将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全说了出来……最后她又道:“我错了。我没有经验,太冒失了。不知道赵廷江的人现在知不知道你也在那个组织里边,但你还是快一点走!别管是谁杀了齐瑶,赵铭和后面那个杀死齐瑶的家伙都有可能知道你也是共产党的人,随时可能对你下手!”
话说完后她心中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也有了心情抬头注意他的反应。从武思中的表情里看不出自己带来的消息是否在他心中掀起了狂涛巨浪。但她觉得自己内心起了狂涛巨浪,他怎么可能一点波澜也不起呢!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再见。不,我们暂时不要再见了……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首先是你。”
他说完点一下头后就匆匆走出了月亮门。李如莹站着,目光不敢随他远去,怕正在陆续走进小花园的人看出她和他有过交谈。但此时一个新的巨大的谜团又意外地在她心里出现了!她又被它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赵铭的话是不可相信的!如果他关于齐瑶的那些说辞是假的,他或者许绍杰其实都已经有可能从齐瑶嘴里知道了武思中作为共产党地下组织成员之一的身份,但是,无论是赵铭,还是许绍杰,还是别的人,包括赵廷江的人在内,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对武思中,甚至是她自己动手?!
有人走进月亮门里来了。她抬头瞥了一眼,发现出了小花园的武思中正沿着一条蜿蜒在竹林中的小路走远。她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快步离开了。
不管谜底是啥,至少她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武思中没有被抓捕,那就是说,他们那个秘密组织的人到这会儿还没有被抓到杀人滩上枪毙!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如果承认自己是个庸人就能让所有的事情消逝,她宁愿自己就是那个庸人!
放学后她一个人开车往家走。仍然没有赵廷江的人出现在学校里抓捕武思中和她,这让她的心情彻底放松了。夕阳西下,黄昏来临,齐瑶死后一个漫长恐怖刺激的白天正在过去,城里也没传出有共产党地下组织被逮捕和枪毙的消息。她有些惊讶地将车停下,想:难道赵铭、许绍杰和赵廷江不杀共产党了吗?
这时他看到了她的车被一辆车拦住了。然后,她看到了早就在这里等她的许绍杰。
许绍杰为追求她也用尽了种种手段,但从来不像赵铭那样自轻自贱,为讨她的欢心极尽奴颜婢膝,丑态百出。许绍杰每次见她或是西装革履,或是礼帽长衫,坐如钟,站如松,不卑不亢。他当然是极敬重她的,但在这种敬重里也透出了赵铭身上没有的自重和尊严。所以每次见到他,李如莹的心情多少都会生出一点莫名的紧张。今天尤甚!
“李如莹小姐好。不好意思这样和你见面。我是不得已,因为必须当面向你澄清,齐瑶的死与我和我的人无关。”许绍杰直接将她请进自己的豪华车,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
李如莹觉得自己正在体验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巨大惊骇,这是一种刀架在粉颈上那人可能随手一挥的恐惧感觉,从看到许绍杰的第一刻,这种感觉便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而她显然还做不到不动声色。这可怕的一个白天要过去却没有过去,许绍杰是杀死齐瑶最大凶嫌之一的结论还是不知不觉入了她的脑。许绍杰的话让她脸都白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不是你……你的人干的,那又是谁……谁干的?”
“赵铭骗了你,是他的人干的。有件事你不知道。你的女同学供出洛阳城中最大一个共党分子聚会地点后,没等到天亮,警局头子赵廷江就出手了,他亲自指挥他的人在全城各处捕获共党骨干分子二十一名,只有一个漏网!”
李如莹的头顶响起了一个炸雷,瞬间她觉得天旋地转。
“李如莹小姐,你怎么了?”
“你说……赵廷江还是对……动了手?”
许绍杰冷冷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有过让她怦然心动的时刻,如果不是一家子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话……可是她的这份心思让赵铭知道了,所以他才当面对她发誓,一旦时机到了一定亲手把许绍杰灭掉。然而这么久的较量过后,许绍杰仍然活着。今天这件事第一次让李如莹清醒地意识到:赵铭真要灭掉许绍杰也不是轻易办得到的!
平日她对赵铭的话轻易不信,但是许绍杰说出的话,她常常不敢不信。许绍杰今天特意在放学的半路上截住她说出的消息让她更想不明白了。既然赵廷江天不亮就带人捕获了共产党在洛阳城的骨干分子,只有一个漏网,那这最后一个显然就是武思中,可是她亲眼所见,武思中仍然在学校里平安无事地待了一整天!
除非那些被抓到的共产党,都对赵廷江的人保留了武思中是最后一个的秘密。以前也听说过共产党人骨头硬,今天还让她撞上了!这些人真了不起,让她感动得想落泪!
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要紧的事,她问许绍杰,声调儿都在打战:“他们——我是说赵廷江——怎么处置了那些共产党?”
许绍杰阴鸷地一笑,道:“天不亮秘密抓捕,当时就审讯,完事后天还暗着将全体弄到洛河边杀人滩,挖了个坑推进去活埋,一个不留!”
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巨大的恐惧让她像是被突然袭来的冰雪冻上了,哭不出来。但很快冰冻解除,李如莹浑身上下狂风大作般打起了寒战……过了一分钟,她才挣扎着,不让脸上最后一点矜持失去,问许绍杰:“为啥要活埋,他们对付共产党,不都是一枪爆头吗?”
“这次改了花样,不声不响就把活儿干了。为的是不想惊动漏网的那一个。”
最后一句话又像一粒出膛的子弹,呼啸而来,再次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李如莹那颗业已破碎的心,登时鲜血四溅!剧烈的痛楚迅速攫住了她的全部感觉、思想和意识,它们是那么混乱。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想去做一件事!
马上离开许绍杰,回学校去找武思中,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他,让他逃走!
还有他的家人,也要马上从塬上逃走,赵廷江抓到共产党后连亲人也不会放过的!
“我要走!”她大声道。
“等等!今天我把所有大事丢下在这里等你,不只是为了告诉你刚才的事!”许绍杰说。
刚才那种瞬间要把她整个人冻住的巨大恐怖再次袭来了。“那你还……为了啥?”
“西北共军刚在陕西宜川取得一场大胜,灭掉了胡宗南胡长官一个整编军部加两个整编师。老胡担心西安不守,出了一昏着儿,征得老蒋同意,让布防在黄河南岸陇海铁路沿线的第五兵团大举西援!”
李如莹急着脱身,听不出此事和她有什么相干,敷衍道:“那又怎么样?”
“第五兵团一撤,洛阳以西,潼关以东,四百余里铁路线门户大开。洛阳城内外只剩下一个青年军206师!要是我,我会抓住这一千载难逢之机,命令各部队南北夹击,拿下洛阳,斩断陇海线!”
李如莹还是不明白,这和她与武思中眼前面临的危险什么相干?
“洛阳一丢,国军在中原就成了被拦腰斫断的一条蛇!长江以北、黄河以南从此非老蒋所有,他的天下要完!”
李如莹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原来……距离这一天竟这么近了!
“你对天下大变一点也不在意。”许绍杰凝视着她,有点不满似的说。
李如莹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和焦急,道:“我一个小女子……在意不在意又怎样?”
“别以为老蒋在洛阳只留下一个206师,共产党拿下洛阳就像喝凉水那样容易。有赵廷江督战,206师数万官兵只能与洛阳城同归于尽。‘秦兵西来取钟卢,故宫禾黍秋离离’,我要是你,就马上走!”
“你不会是来约我和你一起逃走吧?”李如莹心中一动,想到了这一层,问道。
“鄙人就是有此意也做不到。我家生意全在城里。房子、田地、浮财,还有先人的坟茔。往哪里走?”
李如莹盯着他看,这一刻她冷静下来,却仍旧不明白许绍杰的意思。
“齐瑶死前供出你爱上了除我和赵铭之外的第三个人……只是赵铭的人下手太狠,没有给齐瑶留下说出此人姓名的时间。赵铭这会儿一定在疯狂查找此人,然后一枪干掉他!”
方才那种能直接摧毁她的,冰冷的刮风般的战栗又在她身上发作了!她终于明白赵铭对她隐瞒了什么!
原先还以为赵铭不知道她爱上了别人。现在才知道赵铭是知道的!武思中之所以到这会儿还活着,除了被活埋的共产党人没有把他供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赵铭和许绍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这些?你相信赵铭的话吗?”
许绍杰不回答,却继续盯着她。
“告辞。”李如莹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却被许绍杰一把死死抓住臂膀。
“你?!”
“赵铭当面对我发誓,他就是亲手毁掉你,也不会让你嫁给我。所以……李如莹小姐眼下你还是安全的。可我还要多说一句,既然他已经知道你在我和他之外爱上了别人,以后你人身是否安全就难说了。至于我嘛,天下将有大变,我这种人诚如古书上说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已经没有资格忌妒那个占有你芳心的人了,但作为你的朋友,一个发疯般爱过你的人,仍想郑重提醒你和他——要是他真比我和赵铭更有魅力,也更有力量,能在洛阳沦陷后给你新的前途、幸福和未来,就应当马上带你离开,躲开赵铭,也躲开马上就要开打的这场大战。共产党留给赵铭父子和我们这些人的时间不多了,等洛阳成了共产党的天下,我估计赵铭都不会再活在人间,那时他再带你回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从不敢想象许绍杰能在这种时刻讲出这样的话,一边还松开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
“这个给你。有了它,你和他出了城去河北,交给共产党,你们就成了功臣,人也就安全了。这里还有两张空白通行证,填上你和他的名字,没有人敢拦阻你们!”
大信封还没打开,李如莹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它打开,果然是两张盖有大红色城防司令部关防的通行证,然后就是它了!一张206师的城防图!用最标准的军语符号标出了哪里放了多少兵,哪里隐藏了多少碉堡和钢筋水泥工事!还有,真打起来守城蒋军的粮食和弹药能支撑多久!
出身旧军阀家庭的她看得懂这张图!她草草扫了一眼就将它和通行证一股脑儿全装回信封,并没有收起来,而是举在手里,抬头看许绍杰,泪光闪闪道:“你为啥要为我做这件事?”
“与其让别人拿给你,不如我先干!有了这张图,洛阳城也许就不会再被烧成一片白地,其实我也像你一样爱这座城,爱她的历史和传说、牡丹花和龙门石窟。我还有一点私心,将来共产党得天下,你做个见证人,他们不枪毙或者少枪毙几个我家的人,就算是法外开恩了!至于我自己,不会活到那一天的!”
许绍杰看她下车,然后开车离去。李如莹掉转车头回奔学校。这很危险,她能相信许绍杰的话吗?还有赵铭,一旦知道了她爱上了别的人,不会派人盯紧她的行踪吗?还有她刚刚见的许绍杰,送给她一张城防图也许是个诱饵,为的也是让她带这张图和那两张通行证去见她的情人!
显然许绍杰知道她向赵铭讨要过城防图,不然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与其让别人拿给你,不如……”许绍杰肯定也想过,谁会让她去赵铭那里讨要这张图呢?她又会为谁不顾生死去弄到这张图?一定是她爱上的人,现在这个人如果还活着,就一定会是那名漏网的共产党!
这个时候她就这样去见武思中,会不会直接将武思中和她带上杀人滩?
可她已经顾不得想这些危险了。武思中处在随时可能毙命的危险中,她不管要冒多大的风险,哪怕有可能和他一起死,她也要马上见到他,第一件事是将他要她帮忙弄到的城防图交给他,让他知道他让她做到的大事她做到了;第二件大事就是让他知道他成了那个漏网的共产党,赵铭和赵廷江,说不定还有许绍杰,都在寻找他,要抓捕他!他,还有她,都必须连夜逃走!
至于和武思中一起去哪里,她还来不及想。仿佛只要有武思中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许绍杰还给了她两张通行证呢,有可能是陷阱,让她和武思中自投罗网,那要是这两张通行证是真的呢?
夜色初临,她开车直闯学校大门,转眼间已将车停在学生宿舍楼门前。她知道他的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矮胖的男生。他不在,这位武思中的舍友告诉她,他下午就回城里的家了。
“你说啥?”在一种特别的心境中,她几乎听不懂这个戴着一副大圆眼镜、待她并不热情的男同学的话:“他家不是在塬上吗?你说……”
“他家是在塬上,可在城里也有老宅。”大圆眼镜道。
接下来,李如莹听到了一个让她彻底炸裂的消息!
“这几天都在传,国军第五兵团撤走,共产党要打洛阳。前几日塬上武家来人喊走武思中,他早年定过亲,女方家长打发媒人来见他母亲,武思中的父亲已经故去了,说闺女是武思中家的人,万一打起仗来,共产党的兵他们不怕,但怕国民党的败兵,所以闺女不能再留在家里,要让她马上过门!”
“什么过门?这和武思中什么相干?”李如莹耳边仿佛响起了惊雷,轰轰作响,她又觉得自己听不清这个男孩子的话了:“你不会是说……前几天他回塬上娶了亲?”
“是的,前几天他请假回家,就是去办这件事。”大圆眼镜十分肯定地说。
她转身就走。其实她一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信息对于她的意义,甚至没有想到他回塬上娶亲和她什么相干。她能想到的仍然是他和她面对的危险,她必须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地逃离。门开了,强劲的寒风裹着雪花扑打在脸上,仍不能让她的思维从方才的惊愕中恢复。但这一刻很快过去了,她向大圆眼镜转过身子,无比震惊地发出了叫喊:“你再说一遍!他前几天回塬上,娶了媳妇?”
“对。”大圆眼镜道。
然后就是感情的拉扯、意识的崩塌,并且开始承受这些带来的后果。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影响又在她身体和心中引起了连锁反应……
大圆眼镜忽然在桌面上发现了什么,冲她惊叫道:“他刚才回来了,留了条子!让我看看……”
她转过身来看他,如同暮气笼罩的洛河滩上最后一枝摇摇晃晃、随时会被狂风折断的枯苇秆。
大圆眼镜拿起纸条,嘴里嘟哝了几句,很快丢下,高兴地看着李如莹,道:“你运气真好!他天黑前回来时写的,说是如果有人找他,就去这个地址!他家的老宅在西关王城街123号!”
影响在继续,另一边是暴虐的风雪声在呼啸,李如莹什么也听不清楚!
“武思中回城里去见他母亲,老太太病了,新娶的媳妇陪着婆婆进城看洋大夫。你要是有要紧事,就去西关他们家老宅找他好了!”大圆眼镜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活动,却听不见声音。“他留的这个地址,你要吗?”
武思中在城里居然还有老宅,但这不是最要紧的!蓦地,李如莹觉得自己听到了大圆眼镜刚才对她说出的所有的话!
“他……真的娶了媳妇?他怎么能……啊我是说……她长什么样儿?好看,还是丑?”恍惚间她听到自己在说话,语气急切,嗓音沙哑,好像那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她此刻最迫切想知道的!
这个令人讨厌的大圆眼镜只要能说出一个“是”字,仿佛就会成为将她从此刻这样一种生命从没遭遇过的巨大惊骇、战栗、狂怒和迷乱中解救出来的良药!
大圆眼镜,可恨的家伙,咧开一张豁着一颗门牙的嘴,笑道:“你可不知道,他娶的媳妇可是个大美人儿!姓杨,有人说他们杨家五百年出一个美女,《长恨歌》里那一个就不说了,唐亡后杨氏一族举家逃往邙山塬上,耕读自活。虽然成了平头百姓,可个个还是美女。1429年,明宣宗宣德四年,就是这个皇帝宣布了海禁,那一年他们家就出了一个!‘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结果还是留不住,选进了宫,和死在马嵬坡上那一个一样,也做了贵妃娘娘……”
“胡说!”李如莹又觉得自己喘不过气儿来了,大喝一声。
大圆眼镜不好意思了,在美女面前就连他这样的男孩子也会慌乱,其实是心旌摇动。她为了他的组织,为了他要保护的洛阳城不再焚毁于战火,冒着那样的危险帮他搞城防图,在她心里,那就是他们相互间有了承诺,可是他却又瞒着她,回塬上娶了媳妇!
在那样的一种迷乱中,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想存在时间上的差错。以她十六岁的人生形成的性情,就是意识到了也不可能承认这个差错的存在。因为让她崩溃、坍塌、粉碎成一股尘雾散去的事情发生了,他娶了妻!他娶了妻!!他娶了妻!!!
李如莹转眼间就离开了那间宿舍,她的劳斯莱斯魅影发疯般驶出校门,驶上沟通洛河南北的天津桥,桥北就是有名的定鼎路。她一边疯狂开车,一边意识到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为他冒险做的事情,难道不能让他知道她有多爱他吗?
不,他背着她娶了妻,这是对她的最大失信、最无情的抛弃和背叛,可她仍然觉得他是她的恋人,或者可以说,此刻她对他拥有的只是一腔的惊愕和爱恨交织。
到了这个时刻她仍然要开车去见他,只想告诉他,他们的人一大早全让老赵的人活埋了,活着的只有他一个,让他马上跟她离开,什么也不要想,她身上不但有一张城防图,还有两张通行证,现在和她一起走还来得及,不然就晚了!
车子驶向纵横洛阳全城的中州大道,车子在风雪弥漫中向西关飞驰,溅起的积雪将车窗两边的街景都遮蔽了。刚才她脑海里还走马灯似的旋转着各种思绪,连同她心中全部的疯狂,这会儿全都转向了最后这个意念——那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是被迫的呢?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也许他人还没到家新媳妇就已进了门,入了洞房,盘腿坐到了婚床上!这叫牛不吃草强按头!不但如此,人家还早照着老例儿走了一遍。他在城里念书,哪里知道!到了日子编个谎诓他回去,再把他关进屋里,一把锁从外面锁上,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和那女子在一处!
车子飞一样地驶入西关,然后在大圆眼镜给她的纸条上写明的门牌号码前停下。李如莹下车,心像被利刃一下一下切割那般疼!黑漆大门紧闭着。她踏上三层台阶,叩响门环。良久,门开了。不是武思中,更不是新娘子——当然不会是她!出来开门的人是她从没有见过的,他说他是武冲,武思中的兄弟!也在洛阳城中念书,不过刚念初一。
“是您?”武冲看到她,分明大吃了一惊。“我哥不在。他和我大嫂去了大嫂的娘家。”
“我们家的老宅没修,不能住人。我大嫂家东大街的老房子空着,能住,他们就和我母亲住到了那边。”武冲看出了她的不明白,解释道。
“可是你……怎么在这里?”
“我读书的学校没宿舍,离得又不远,我一直住这个家里。这里不是每一间房子都不能住人。”
她还想问什么,但没问已经明白了。三九寒冬,武思中家老宅一个武冲住在这里念书兼看房子可以,但武思中病中的母亲加上新娶的妻子和武思中本人住进来就不成了。
“告诉我地方。我有急事,今晚上一定要见他!”
武冲听出她尽可能镇静和矜持的声音中被压抑的焦灼的喘息和绝望了吗?风雪大起,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地听到了武冲的回答:“东大街234号……瀍河边上……要不我给您写下来吧……您进来等,雪太大了,我马上就好。”
“不,你去写,我就在这儿等。”李如莹倔强道。
她很快拿到了新地址,是一张钢笔在草纸上画出的路线图。虽是急就章,却仍然工整,像极了工科学生的作业。
轰隆一声响,车尾溅起雪雾。武冲站在台阶上,看她和她那辆名闻全城的豪车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从西关到东大街,几乎要穿越这座风雪弥漫的古都,但转眼之间人和车就到了!停车的同时她抬起头,一眼就望见了一座和武思中家在西关的老宅同样灰色的门楼和黑漆大门,大门上木质的门牌号码被路灯光照得明白。
我能见到他吗?她心想。熄火、下车,一级级踏上台阶。真是门当户对呀,连台阶也是三级。叩响门环。
门没开,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她不愿回头。风雪更大了,一阵阵打着旋儿在狭窄的巷子里奔腾。“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那显出了急乱的脚步声还是让她回头瞥了一眼!
竟是她刚在西关武思中家老宅门前见过的武冲!她风雪中开车赶过来都不容易,那么远的路,如同在波翻浪涌的大海上行船,他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是怎么仅凭着一双脚,冒着大风雪一口气从西城跑到东城来的呢?还有,他为什么来?
“怎么……武冲……是你!”
“李如莹小姐走后我想起来,大嫂家里没人,我大哥带我娘去一户老亲戚家了!”
“什么老亲戚?”
“是名老中医。我娘想在明天见西医前再看一看中医,又是亲戚。所以……”
“你说啥?武思中也不在这里?”李如莹几乎算是失声大叫了。
“所以我才紧赶着过来。大嫂家老宅也没人住,这会儿除了她没别人。”
“你是说你不来,就不会有人给我开门?”
“有可能的,”武冲耐心地说,“我怕您敲门没人开,天这么冷……”
李如莹立即就听懂了,武冲想说的是怕她敲门没人开,会一直敲一直敲。即便他的大嫂听见,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也不会出来开门——家里没有男人,她还是一名新妇,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又是夜里,她怎么敢——
“那好,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叫门。”
这个小孩子今晚害苦她了!在他家门前他也不说清楚,让她大风大雪开车闯来,这会儿才跟过来告诉她武思中也不在这里!她怎么办?转身驱车离开?还是继续敲开门走进去,坐下来等?今晚上无论多晚武思中总归要回来吧?那时她就能见到他了!但此时此刻,她很是渴望亲眼看一看这个武思中新娶的女子!
武冲上前叩响了门环,他大声喊了两句塬上的土话,黑漆大门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一条缝。
“二少爷,是你……刚才有人敲门,把我们家小姐和我都吓死了!”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妈子——李如莹甚至瞬间就明白了她是专为这一家看房子的——忽然意识到老妈子在看她。虽然大门内光线黑暗,但借助身后一盏路灯散射的光,她还是看出老妈子眼里似水涌出般满满的惊讶。
“张妈……李如莹小姐……我大哥的同学……说有急事来见他……”风雪将武冲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但也许是她心里另有一场风雪在悲情的荒原上呼啸扫过,让她不能连贯地听清任何人的话。
武冲接着就让张妈进去知会那个做了新嫁娘的女子。“我来关门……你去告诉大嫂……”
老妈子一晃就不见了,仿佛是一个幻影,神秘地出现了,又神秘地消失了。武冲一手将刚才只开了一条缝的黑漆大门推开,回头看李如莹道:“请……请进……”
“除了她……你大嫂……这个家里还有人吗?要是有,我不进去!”李如莹强悍地说。
她今晚不是为他们来的!
“没有别人……除了张妈……只有大嫂……她要是能出门就陪我娘出门了……她还没回门……出不了门……您请进……我大哥和我娘不会在亲戚家耽搁多久……”风中武冲的声音仍然零乱破碎。
但她的担心却倏然消逝了,不再客气,从武冲面前一步跨过门槛,朝里面走。武冲关紧大门后紧跟过来,向她指示这座旧宅的各个部分。原来院子不小,房屋很多,就是城里人常说的不显山露水的人家,外面看门檐低小,想不到里面会有如此大的洞天。说大有洞天也过了,里面的三进宅院是朴素的,也不愿意显山露水似的。李如莹却是大宅门里长大的,看格局就明白这户人家曾经富裕过,在这种年月里仍然称得上殷实。
“李如莹小姐是女客,先请二门里坐,我已经让张妈知会我大嫂了。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候着,有事喊我。您瞧,张妈出来了。”进了院子,走入一条被一盏电灯泡照亮的旧抄手游廊,没有了风雪声,武冲的声音立马变得清晰。
二门开。还是那个城里打扮的老妈子,站在门边,让开路,眼里仍然有水般的惊诧亮光,看着李如莹道:“请进!我们家小姐,姑奶奶,候着您呢。”
她看武冲一眼,初中生也在看她,眼里保留着从开始就出现的一点困惑——老妈子在等她,已经半转过身去,做出颠着小碎步往回走的架势。
她去见那个女子吗?当然去!为什么不去?她进门不就是为看她来的吗?
疯狂的夜晚,外面是大声呼啸的风雪,里面是就要出场的陌生人物和景观,还有不测的剧情,一起将她今晚的疯狂推向新的高潮!
老妈子引她出了二门。二门外仍是一道画廊。又进了一道门,然后又是一道月亮门,里面是一座不大的花园,花园后面是一座两层小楼。不用说,这是那女子出嫁前的居所——戏里都称它为“小姐的绣楼”。
李如莹不住这样的绣楼。在她家里,一切都洋派,她一个人住一幢楼。但她其实向往这样的绣楼,也羡慕这位在绣楼里长大的女子——虽然不愿承认。这样的女孩子得多受父母宠爱才会被保护得这么好!
应当在她身边保护她、宠爱她的父母又在何方?
不要胡思乱想了。她进了月亮门,走过一道垂花门,进绣楼。一楼是新娘子杨珊的起居处。古人有个好听的名称叫作燕居之所。其实就是小姐读书、弹琴(居然真有一架钢琴)、做女红以及和家人燕居闲谈的空间!
一开始没有注意那个青衣女子,旋即就注意到了,她以为新娘子应当一身红妆——杨珊已经是嫁过门的女子,可像她的丈夫武思中一样,也是一身家染的靛青色土布棉衣裤,分明是做了人家的媳妇才在绾起的发髻上插一枝玉簪,后者在一盏比别处都明亮的电灯泡的光照下显得玲珑剔透。不是老妈子及时地向她介绍,她会以为杨珊是又一位小姐的用人而不是小姐——已经是姑奶奶了——本人。
“哎哟哟,怎么是您,真没想到,这是哪阵风……对不起我一定要求您不要怪罪我,我们塬上规矩大,我刚那个啥,过门,就是有女客,也不能出这个门槛儿。您快请坐,听说您来找我们家思中,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了,张妈,快看座,泡茶,泡好茶。”
这新婚女子的欢喜不是装出来的。至少给了李如莹这样的感觉。她走进这座宅院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看到了她不顾一切想进来看一眼的女子,这个幸福的小女人,因为她一脸的欢悦和身体的每一个灵巧的动作,李如莹心中最后一点模模糊糊的希望也崩塌了!杨珊都看出来了,李如莹的脸色在走进垂花门入了她做小姐时的绣楼后就大变了!
“李小姐,是不是天太冷了,外面风雪这么大。这边有个炭火盆,快坐下暖和暖和!真是的,您和思中是不是约好了呀,他出门时也不说一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粗心大意的,张妈,快泡滚烫的热茶来!还有,上点心!”
张妈刚才陪她进来,接着就出去了,这时在院里答应一声,然后是细碎和匆忙的脚步声。新媳妇一边忙着照应客人,将李如莹引向房子中心那盆炭火旁,一边还像城里城外所有第一次见到李如莹的人一样一眼一眼地瞧她,嘴里一句一句全是惊叹和夸赞:“哎哟哟您瞧瞧,早就听说李小姐是名满洛阳城的大美女,今天我哪儿来的福气,待在家里不出门就让我看着您了!这就不用别人说,咱们洛阳城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一个能生长牡丹花的地方当然出天下最好的女子!李如莹小姐,不是我乱说话,您可真给咱洛阳人长脸了!”
李如莹的目光转向墙上挂的一幅美女图——乍看很有些年头,却被抚拭得一尘不染——开始以为就是最平常的洛神图,比照着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临摹的,洛阳城里是户人家都会挂一幅。可再看一眼,又回头看一眼正在为招呼她忙活的女子,李如莹的心又沉进了万丈深渊!
不需要再多看杨珊一眼了!方才她看图上的美人时也看到了美人下方的香案,香案上的镀金香炉,炉上是三支显然终日都在焚烧的令满屋馥气氤氲的檀香。香炉后面一个小小的神主牌上,写着一行古朴的篆书小字:
大唐贵妃玉真仙祖之神位
她还是不甘心,又回头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
再不要说人言不可信了!这个仍在一声声夸自己生得好的女子,就是画上那个大唐宫中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人活着走了下来,不同的仅仅是她换上了一袭塬上武家新媳妇穿的靛青色土布棉衣裤!
在最后一次注视中,她不但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眉眼、姿容,更清楚地看到了杨珊被那件做工精致处处都绣了花的土布薄棉袍勾勒出的自然天成的窈窕婀娜的身段,这个塬上武家新妇于一颦一笑中显现的风流神态……杨珊生生就是画上那个“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的大唐贵妃再次临了凡,下了世!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杨珊的旧家,丝毫没有顾及又热情又周到的新娘子的诧异和惊惶,连张妈急急为她煮好的茶也没有接过来尝一口。
“怎么……您真的不再等他了吗?”新娘子说,神情骤然黯淡下去,笑容也不再妩媚,那是一个女子面对情敌时警觉意识的自然觉醒吗?
“本来也没有要紧的事,走了!”李如莹坚定地说。哪怕到了这时,她的姿态和语气仍是桀骜不驯的。
杨珊没有送她出大门,仅仅是下意识地陪她走出垂花门,到了院子里,再没有踏出花园的月亮门。
“我们小户人家有规矩,我这个时候不便送您出去。不过,您要我回来告诉他您来过吗?要他回见您吗?”杨珊嘴里仍在说着客气话,尽管眼里残留着一点警觉,如同火焰方熄的灰烬中倏尔亮起的一点点火星。
“不用。我说过我本来就没事,也不要他再来见我!他不是要为你婆婆看病吗?这里我该怎么走出去?”
“哦,张妈!”
张妈赶紧走过来了,看了她的小姐——新姑奶奶一眼。“李如莹小姐请跟我出二门,”她说,“我们小姐婆家的弟弟一直在二门外等着送您呢。”
门外风雪没停,反而更大了,但她对它们已没有感觉。
她平安地回到了家里。那时她还能模糊地意识到全家上下为找她都要疯了,再晚上几分钟祖父就要请警察局帮忙了。车进大门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进了楼门就不行了,她发烧了,说胡话——不停地背诵《诗经》 《洛神赋》 《长恨歌》,后来又加上了《孔雀东南飞》。
高烧和这种被城内最好的西医认为是谵妄的状态持续了五天。祖母以为救不活了,哭得死去活来。祖父则把下野后一直没动过的黄金镶嵌的德国造大号毛瑟冲锋手枪擦了又擦,发誓要找到那个让他的命根子、他唯一的孙女陷入这种生死叠加状态中去的人,无论王孙公子还是达官显贵,他都要一人一枪和对方决斗。万一他的孙女缓不过来,他们夫妇还怎么活得下去!
五天后的清晨,病榻上的李如莹悄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病来得凶猛,去得鬼魅。窗外雪停了,阳光普照,躺在二楼卧室的大床上她就可以透过窗子望见洛河滩上一片红装素裹。室内养的一株梅花也开了。一句话,她病愈了。
祖父母听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赶来看她。她先开了口:“啥也甭问,我不会说的!”
孙女缓过来已是大喜,别的管它天倾西北还是地陷东南,都是小事。两位老人一句话也没问,就离开了。
李如莹继续在家休养,奇怪的是竟没人来打扰她。问专职侍候她的老妈子,才知道祖父下了严令:完全康复前,任何人不能进门看望他们刚从奈何桥头找回来的孙女!
“不管是谁来看我,马上请进来!我好了,要见人!”李如莹对着被她匆匆唤进来的管家老胡单独下了指示。
老胡跑去请示祖父。祖父听了,知道孙女是真好了,挥手道:“是我从小把她惯成这样的,随她的意!”
当天李如莹就出了门。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春节都过了,她去了东关元宵节灯市买灯,回到家,发现赵铭在等她。赵铭不是她要等的人。看到他,李如莹爱搭不理道:“你怎么来啦?”老妈子还是上了茶。赵铭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袋,放在桌面上,向她推过去。
“你要的东西。我顶着枪子儿偷的。这会儿你就可以把它送出城。”
李如莹看那个信袋,碰都没碰它一下。
“许绍杰也给了我一张城防图,”她说,“哦,差点忘了,我向你要过城防图这件事许绍杰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两张图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来历。”“许绍杰也给了你一张图?”赵铭的表情让李如莹觉得他的大惊是真实的。“那张图在哪儿?他想干什么?不,他给你的一定是假图。”“假图?”现在是李如莹大吃一惊了,这种事她从没有想过。“你怎么敢……要是这样,你就敢保证你这张不是?”
赵铭生气了。一旦李如莹在他面前为许绍杰辩护,他立即会勃然变色。
“是不是假图,拿出他的比较一下就知道!”他有一点粗暴地说,人也跳了起来。
李如莹让老妈子去找许绍杰送给她的图——那个差点要了她的命的风雪之夜,她本想把它送给武思中,可是……
老妈子只到楼上打一个转就把那张图送了下来。
“大小姐,那天你一回来就病倒在床上。李妈帮您换衣服时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要紧东西,就帮您收了起来。”老妈子多少有一点不安地看着她道。
“老头儿老太太知道吗?”
“没有小姐的示下,李妈不敢。”老妈子说。
李如莹摆手让她退下,看赵铭道:“就是它。”
“原来是真的!”赵铭匆匆比对两张图,大惊失色,又异常气恼,“许绍杰从哪里搞到的?还有,他怎么知道你找我要过这张图!”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不,就是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告诉你,许绍杰就死定了,是不是?”李如莹反问道。
“你不说他也死定了,”赵铭一边从腰后摸出一把新式的左轮枪一边说,“告辞!”她又一次花容失色了。“你干吗?现在就去一枪爆了许绍杰的头?或者,逼他说出从哪儿得到了图?你吓唬得了他吗?既然他能得到图,就不会告诉你从哪儿得的!”
赵铭看着她,一双眸子燃烧着嫉妒的怒火,良久才道:“你说得好像也对。不过那是我和他的事。现在你可以把这两张图都送出城,或者不出城,送给你想送的人也成。”
“我什么人也不要送。这些事和我已经没干系了。”李如莹说。
她脸上真实的痛苦瞬间全显现出来,而且眼泪也下来了。但她是安静的,让眼泪也安静地在略显憔悴的美丽脸蛋上流淌。
“这就是说,你已经离开他们了?”赵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眼眸里的火焰反而更旺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但我能猜到是他们伤害了你!不然你就不会……这我绝不能原谅!给我一点线索,我去找他们,给你讨一个公道!”
久违的冰冷的薄刃在喉的恐怖感让李如莹的眼泪瞬间止住,无比惊骇地转过头来看赵铭,叫道:“你又要杀人?没有人伤害我!只是……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走吧,带上你的图,我累了!”
赵铭收起了自己那张图,连大信袋一起胡乱塞回上衣内袋,枪也收起来,认真看着她道:“洛阳城很快就要易手,这种时候,你以为我还会站在我生父他们一边?不会了,他们代表的是就要死亡的力量,但没有你,我也不可能站到共产党一边去,我没有和他们联络的秘密渠道……都到这时候了我不妨对你说实话。眼下哪怕我知道自己是在帮共产党的忙,也不后悔,因为如果我现在送给共产党一张城防图就能保护你,甚至能得到带你从这里逃走的机会,世上剩下的人和事,连我亲爹和亲妈都在内,我全不在乎。眼下人世间没有一件事值得我豁出性命,只有你值得我这样,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为了能让你活下来,我啥都可以做,虽然你大概不信。”她从来都不十分聪明,这一刻却机敏地意识到赵铭话里有话。
“你让我把这张图送给共产党,为这个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今天就做你的女人,跟你走?”她问他,语气不再像往日那样强势,“你要真打定了主意,我这会儿真就跟你走!”
“你骗我……如果不是,我一生的梦想就成真了!”赵铭大喜过望,又难以置信道。
“再说一遍,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你得马上拿主意,兑现你的承诺。也许我要变卦呢。”李如莹说。
赵铭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她觉得他正在怀疑她又发了谵妄症!
“我不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你变得厉害了,不是失恋了吧,你爱上的男人辜负了你。他就是赵廷江在全城抓共党骨干分子漏网的那个,对不对?”
“随便你胡猜。”李如莹尽可能不动声色道,这和过去的她可大不一样了。
“不管有没有这个人,或者他是不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情敌,我都认为你应当把这张图送给找你要它的人。是两件事最好,如果是一个人、一件事……万一我们走不出去,也在共产党那边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我说过了,没有那个人,我也不想再把图送给谁。你要是愿意,连许绍杰的图也可以带走。”李如莹道。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坚硬如铁。
赵铭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过了半晌,李如莹才想起那一张仍旧摊开在一楼客厅花梨木圆桌上的城防图,她将一本书裁去书心,把图放进去,连书一起装进大信封,封口,写明武思中家在西关王城街的地址,喊来胡管家,道:“我借了人家一本书,忘了还,你打发人照上面的地址送去。”
她多一句话都没有交代,譬如说送信人不准在半路上拆开信封。
万一有人出于好奇拆开了它,造成事件的败露,赵廷江的人抓到她要枪毙,那就枪毙好了!洛河很长,杀人滩也不小,不差埋她的一小块地界儿!
中午胡管家就回来了,说信送到了。
“你派谁去的?见到谁了?把信交给了谁?”她问。
“我担心别人办不妥当,自己去的,收信的就是跟小姐捎口信要书的人。哎哟哟,过去都说武家的男孩子生得好,这回我也开了眼!”胡管家高兴地说。
她挥手让他走,之后却坐不住了,心乱如麻,好像时刻会出大事,心一横开车进城,鬼使神差一般,她去找了许绍杰。
“你怎么来了?”许绍杰很吃惊,因为她来得不是时候,往常见面都是西装革履的许绍杰已经换上短打,就要带一群马仔出门。
“上午赵铭来见我,我告诉他可以带我远走高飞,可他没这么做。现在我来见你。你要是能这么做,这会儿我就跟你走,”她说,“洛阳城我一天都不想待,谁今天带我走,我就嫁给他。”
许绍杰默默看着她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我是说你爱上的那个漏网的共产党……让你伤心了?”
“我要是说从没有过这个人,你会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但这会儿还不能马上带你走。我曾经对你说过要和洛阳城共存亡,可你今天来了,又说了刚才的话,我就不能不改变决定。以前知道你爱上了别人,我的心都碎了,我是在那种情况下才下决心和洛阳城共存亡的!”
“总之这件事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但不是今天……你也不要问为什么,”许绍杰道,“要不你给我十天安置家事和我的弟兄,你也利用这十天时间再想一想,免得将来后悔。十天后你仍然坚持,我就扔掉这里的一切带你远走高飞。”
她的失望无以复加,开车回家时她都想哭了。啊,要是有亲生父母在身边就好了,可这会儿,她连个可以扑上去哭一场的肩膀也没有!
她死一样睡到黄昏,才被老妈子战战兢兢地叫醒。“小姐!小姐!”
她睁开眼,人还在梦中。“怎么了?”
“小姐别生气,来客人了!认出来了,是塬上武家的那个年轻人!”
“大的还是小的?”李如莹猛地坐起来。
“怎么,他还有个弟弟?”
她下床,老妈子手忙脚乱地帮她穿衣服,又坐上梳妆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才觉得方才的激动让自己有多羞愧!
他不是为看望久病的她来的!他是为那张图来的!
这时,她突然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病得脱了相。
“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他!”她对老妈子说,“让他等一会儿!”
虽然和他没什么相干了,她仍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粉要上得厚,还要补一点胭脂,她要比往日更鲜艳夺目!
老妈子不说话,下了楼又上楼,拼命在她脸上扑粉。忽然,李如莹又不想这样了!
今天她要素面朝天去见他!没觉得要报复谁,但这就是她的报复!
“把脸上的粉帮我洗掉!”她用虚弱的声音对老妈子叫道。
她在上午见过赵铭的地方见到了他,想不到自己的心会那么平静……老人们都说婚姻是男人的成人礼,有了新婚的滋润,他显得更像一个人——古籍中的卫玠,更配得上“玉树临风”那四个字了!
“李如莹小姐,啊不,李如莹同学……真抱歉,上次你到我家去,可惜我不在……那一天我就想到你一定有事,我太太后来把事情都说给我听了……”武思中断断续续地说着。
她的心里又燃起了一团火。他太太……那个女子……
“……我本想第二天就来……其实我来过,但是府上的人回我说,你病了,康复前天王老子都不见,因为老太爷有话……”
“啊,你在听我讲吗?”忽然,他停住了,认真地看着李如莹。
“你太太……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定过亲?”她望着他,高声说道,眼泪蓦然涌上眼帘。
他迅速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在躲闪!他知道她爱上了他!
“兵荒马乱的年月,其实婚期早就定了,好多亲戚都没告诉。所以也没告诉你。不过这是家事。我今天来想说的是——”
她都要哽咽出声了,浑身打战。这个人今天不来,她的伤口像是结痂了,可这会儿他来了,她才知道完全没有。不,是他的出现又将它揭开了,剧痛几乎在刚才的瞬间摧毁了她。
“今天……你还想对我说啥?”
他完全不看她,只望着窗外刚在雪中盛开的一株蜡梅。“也许我不该这时候来……你还没有痊愈,可我等不及了。”
“什么事……你就等不及了?”
“虽然我们只接触过一两次,但我知道……我对你的判断没有错,你也和学校里大多数同学一样,是一位进步青年。”他说着说着就变得流利了,转过严肃的目光,坚定地望着她。“你今天上午派人送过去的东西,我要亲自来查问一下。”
“你想查问什么?”李如莹心中骤然起了一股逆反的情绪,提高声调道。
“我想知道它的来历,是不是真的?万一是假的呢?”
她头脑中响起一个炸雷。“不能!两个人同时拿来了两张同样的图——”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已无法挽回。
“两个人?你同时弄到了两张洛阳城防图?”他警觉起来。
“不错。”她说。事到如今,她只好梗着脖子挺住。
“告诉我他们都是谁?”
“我可以不说吗?”这会儿她心里对他只有恼恨,那股逆反的怀疑像鼓动一张船帆一样鼓动着她,要她故意呛着声同他讲话。
“那好……另一张在哪里?”
她灵机一动,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就撒了一个小谎:“有一张给你还不够吗?留着也是祸害,我烧了。”
他果然聪明,分明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撒谎,却没有戳穿,说起了别的事情。
“李如莹小姐,谢谢你!不,我是说,在发生了新的情况之后,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以后还可以做同志吗?其实我不该这么说……以后的局面可能更危险,你要想到此结束,我也能理解。”
“你刚才说了‘我们’,‘我们’是谁?”她内心又痛苦起来,尤其是在他差不多明说了他知道她一直在爱他的话之后叫道。
武思中这次完全地转过身,正面向她,小声严肃道:“李如莹小姐,你现在还相信我的话吗?我不是共产党,但即使不是,我和我的那些同志也不想让一场战火毁掉了古都。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保住它,保住了洛阳城就保住了洛阳人民。”
“你就是共产党,却骗我说你只是外围!你骗我!”
一时间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好了。“我确实不是,”他呻吟一般道,“虽然说了你也不信。不但我是外围,和我们发生联络的人有可能也只是外围。”
她的心情陡然一变,担心起另外的事情来了!“你的话要是真的,城防图还送得出去吗……我是说,送到共产党那边去!”
“当然能。虽然他们抓了我们的人,说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可据我所知,他们都只是我这样的向往进步、向往革命、向往解放的外围,有的连外围都算不上。可是,赵廷江还是把他们全都活埋了!”
他都知道了!她的心再次为他焦急起来。“他们告诉我只有一个人漏网,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没被抓到的人!可是你——”
“是啊,这就是我来的原因。我们的人都牺牲了,我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组织!但在我走之前,我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张假图!”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想让她再次帮他查实这张图的真伪。为了这个,他才没有在他的人全部被活埋之后马上逃出洛阳,而是选择冒着被抓到活埋的风险继续留了下来!
连她自己,一想到这件事的危险,浑身都要战栗了,但看他的表情、态度,好像片刻的犹豫也没有过!
“你想让我怎么去证明这张图不是假的?”
“我也一直在想,可这样做太危险,但如果不去证实它的真伪就更危险!你可以去找那个送给你这张图的人!”
“找他?”
“是的!他能给你弄到这张图,你也就应当能够想出办法从他那里证实这张图的真假!”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我担心你这次来,已经被人盯上了!”
“没什么。首先我不是共产党。第二我身上也没带那张图。我来府上看你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太太让我代她来的,因为你去看过她,你们已经成了朋友,她听说你病了,今天让我代她来回拜并且来看你。”
“你太太……慰问病人!那该还有礼物呀?在哪里?”她不无讥讽地说。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一包点心,上有东关老字号“一口酥”的红色印记。“我太太说,不成敬意。”
“好吧,我接受了。回去替我谢谢你太太,”李如莹说,“你走吧。”
“可是——”
他这次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语言在问她,如果她做了他请她做的事,他们下一次还怎么见面。
“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再去看你太太。我们不是已经成了朋友了吗?”她说,并且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新的嘲讽和自嘲。
武思中走了。她马上开车进城见许绍杰。后者对她一天内第二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困惑,但很快,她就让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
“你那张图是假的,”她支开了许绍杰身边的人,气呼呼地对他说,“你要是想害我,就在这儿,一枪打死我!”
许绍杰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就向身后打了个响指。一名身穿军装佩戴少校军衔的青年男人走出来,看他,又看她。
“啊,这是我表弟林光,青年军206师师部的机要副官。图就是他给我弄出来的。你可能还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想要这一张图。我也不瞒你,就是他告诉我的。因为赵铭也是从他那里弄到的城防图。”
李如莹的目光电光石火般转向了林光,心中隆隆滚起了惊雷,她欲言又止。
“我见过李如莹小姐。有一次师长去拜访令祖父督军大人,我作为随员到过府上,只是您注意不到我,”林光主动开口道,一边微笑着说,“李如莹小姐的美真是名不虚传,我羡慕我表兄,有您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做红颜知己。您可能还想知道,为什么我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将城防图送给赵铭和我表哥。”
“是的,我想知道!”李如莹叫起来,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神态的改变。
“我们都爱洛阳城,不想让它被毁掉。”
“我怎么敢相信你不会和他一起骗我?”她现在好一点儿了,气能喘匀和一些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一下许绍杰。
“我们为什么要骗您?骗你有什么好处?”少校军官林光笑着说,仿佛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个非常轻松的话题,“事到如今,傻子都知道老蒋要完,给您一张假图,让共产党在洛阳大败,以后呢,共产党还是要打洛阳,洛阳被他们拿下的过程越曲折,越复杂,这座城被毁得就越彻底。这不是我、我表哥,也不是206师大部分官兵的愿望——洛阳城不是我们的,但她是中国人的!李如莹小姐,您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不再紧张了,这个男人那么容易就说服了她。但是,许绍杰送她出门的时候,压低声音道:“林光的话也不能全信,如果你对这张图有怀疑,就不要送给找你讨要它的人,或者,你对他们说,这是一张需要他们亲自去证实的图。你不敢担保它百分百是真的。”
李如莹心里想着别的事,回转身来,大胆地对许绍杰说:“你这位表弟,要是真有爱洛阳的心,敢不敢现在就带我去206师师部。我要亲眼看到原图!”
“你疯了!要是让他们师长还有赵廷江知道了,你会害死我们大家!”
“敢不敢吧?”她直截了当道。
许绍杰叫出了林光,说:“李小姐要去你们作战室,她要亲眼看到原图才相信你给她的不是一张假图!”
林光只沉吟了一秒钟,就做出了回答:“表哥留下,我只带李小姐走……李小姐,您就不怕一去不返吗?”
“要是那样,我认命!”
“我不明白。您不是共产党,更犯不着为洛阳城去死……爱一个人能爱到什么程度,才会让您这样!不过这和我没有相干,请!”
“等等!”许绍杰叫道。
他在他们行前还是取出了一套国军女兵的制服,让李如莹穿上。
“哈,这么一捯饬,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李如莹不说话。上了林光的军用三轮摩托车。很快,他们便风驰电掣般进了位于西工区的206师师部。
在门前李如莹和林光一起接受了盘查,卫兵连长和林光很熟,也一眼认出了李如莹,对林光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哪!掐到了洛阳城的花王!”
“托福托福,”林光摩托车也不下,笑着冲他打一个岔,“昨天那一个,你怎么弄来的?坏事你也没少干!”
“快走!”李如莹忍无可忍,催促林光道。
“嗬,好大的脾气!”卫兵连长道,一边示意卫兵挪开拒马,放林光的摩托车驶进去。
暮气升腾。一片灰暗中,林光带她进了自己的临时军官宿舍——主楼左侧的配楼三楼上一间小小的房间,回手关门,将李如莹抱在怀里。
“你要干吗?”李如莹怒道,一把推开他。
林光不说话,只看着她的眼睛。
李如莹又拔出了袖珍手枪,顶上林光的脑门儿。
“杀了我你也走不了,像你这种婊子,甭跟我装清纯!告诉你,我表哥上过的女人我全上过!他能在洛阳城和赵铭分庭抗礼,你以为他的靠山是谁?”
“马上让我看到真的城防图,不然我就开枪!”
“好样儿的!……不过你做什么生意都要付出点代价,再说我又不打算娶你,就是逢场作戏,一脱一穿的事!”
他听到了李如莹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一跳离开她,道:“比起我表哥,老子就那么不入您的眼吗?”
“你和他比不着,你是流氓!”
她转身拉门欲走,被林光坚决拦住。
“你还要干吗?”
“你还没到本师的作战室看一眼呢,万一我表哥问起来,我不好说话!”
李如莹沉默不语。
“跟我走。”
就在这幢楼里,林光带着她左拐右拐,上楼梯下楼梯,过了数道内部岗哨,终于进了一段阴森森的内走廊,开了一扇门。
“进去!”
两人走了进去。林光开灯。房间不大,内置一张只能供十几个人开会的长桌,尽头墙上挂着一道幕布,上面现出了一张四尺宣纸大小的洛阳城防图。
“你只有两分钟。”林光道。
但他还是给了李如莹足足五分钟。李如莹道:“走吧!”
林光什么也没再说,将幕布复原,灭灯。二人循原路离开。带李如莹出师部门口时,卫兵连长仍在,调侃道:“动作够快的!”
林光冲他一笑,摩托车冲出去。路上有积雪,还有冻冰,但是林光以一种随时可能让二人连人带车一并毁灭的高速度,没用几分钟就将李如莹送还给了许绍杰,大声道:“哥,娶了她吧!试过了,我嫂子行!”
然后林光像李如莹不在场一样将摩托车掉一个头就蹿了出去。许绍杰回看李如莹,发现她两眼是泪。
“这个浑蛋!他不是我表弟,硬攀的。这种军痞,不要跟他计较!他们没有未来,只剩下胡来!”
“我要走!”李如莹三下两下抹干眼泪,道。
“我是不是不该问这句——你得到答案了吗?”
李如莹并不回答,快步上了车,驶了出去。
当晚,按照与武思中的约定,她让管家帮她送一包点心去武思中家,说是上次她病倒时武思中的新媳妇杨珊让武思中带了点心来看她,现在她好了,送一包点心给杨珊去还礼。
还是一包东关老字号“一口酥”的点心。但是武思中收到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手中那张图是真的!
她一直等到管家回来复命才睡下。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
天亮时,她醒了,又望见了阳光照在洛河滩上。她哭了。
“怎么了我的孙女?”祖母破天荒地一大早来看她,发现了孙女脸上的泪痕,“谁又惹了你?”她边说边将一封南洋来的信交给李如莹,“你妈妈来的,还是要你早点去她那里。”
她什么也不能告诉祖母。伤心的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帮人帮到底。但是帮到底之后,她再也见不到武思中了!
以前之所以坚持不下南洋,是因为那个玉人,今后,她为谁留下?
草草地吃了早饭,她不再思考,不再犹豫,转身跑去见祖父。
像她盼望的一样,此时只有祖父一个人在他的大书房里,像往日一样望着墙上的一张铺满一面墙的军用地图出神。
她凝神静气地走进门,随手把门关严,放下暖帘,回头时发现祖父已经转身过来,用一双苍老但仍旧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她。
“你怎么来了?”
“爷爷……”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墙上那张图惊到了!
“爷爷,您这是什么……图?”
“看不出来吧?这是一张206师的洛阳城防图!”
“不!”李如莹失声叫道,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要捂住嘴已经迟了。
“你说啥?”
“爷爷怎么会有……是谁给了您这张图?这才是真的206师的城防图?”
“你在说什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出了什么事?”
她决定破釜沉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这位老军人。
“前几天我也得到了一张图,可是……它不是您这张图!”
祖父迅速听懂了她的话,脸色变得吓人。
“赵铭和许绍杰为了讨你的欢心……这是要命的东西,能随便拿出来送人吗?不对!你是不是把它送了人!”
她被老人最后一句话吓傻了,瞪大病到脱相显得更大的眼睛,叫道:“爷爷!您说,他们送给我的那张图是假的?”
“快回我的话!你怎么牵扯进来的!不,你究竟把那图送人没有?送给了谁?对了,你怎么可能得到那张图?我这张只是城防工事图,据我所知,那张标识了军队具体部署的城防图整个206师只有一张,不在他们师长手里,也不在其他人手里,他们有一个机要副官,专门负责保管那张图!”
李如莹惊得说不出话。“我是说,如果他们送给你一张假的城防图,只是为了逗你玩,还是要利用你?!”
“爷爷!”巨大的惊惧让她再次失声。
老军人怒火满腔地盯着孙女看,摇头道:“原来他们留下一个共产党不抓,就是为了这个!傻孙女,你被他们利用了!”
李如莹眼泪横流,却哭不出声。
“啊,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反之亦然。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爷爷,您怎么背起兵书来了!您就回答我一句,206师会照着您这张图上来打吗?!”她挣扎着,还是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不照着这张图上来打,他们只有两万人,怎么打?但是共产党眼下要攻城,也没有太多兵马。我算过,最多五万,但是,如果他们上了当,认为洛阳守军就两万人,那就错了!洛阳守军只要坚守两三日,从西安、开封、平顶山三个方向,蒋军就可以驰援到位,对攻城的解放军实行反包围!”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洛阳一战,事关气数。焉知老蒋没有想到将洛阳城当成一个陷阱,以退为进,倾全力引诱解放军主力悉数来战,一战改变中原战局!”
“爷爷,告诉我,一张假图又能怎样?”
“你小孩子家懂个啥!如果206师弄一张假图给解放军,他们信了,洛阳一战就会进入陷阱,一旦不能胜,就能给西安、开封、平顶山方向三路国军以驰援的时间。但要是解放军得到的城防图是真的,三下五除二拿下洛阳,国军就没有时间驰援,老蒋就是真想在洛阳城下给解放军挖坑,也做不到了!”
“难道共产党就想不到他们有可能得到一张假图吗?”
“一定能想到。但是‘兵者诡道也’,万一他们非常信任这张图的来源……譬如说图是那个据传漏网的共产党送出去的,判断就有可能发生错误!”
李如莹目眦尽裂,大叫道:“不可能!”
可她知道这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而且所有她现在担心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
她转身飞奔出门。
“你到哪儿去?”老人喊道。但是孙女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了。“来人!老胡在哪里?追上她!不能让她做傻事!”
老胡跑进来告诉他,他的孙女已经疯一样开车出门去了!
“快追她回来!”
“来不及了!老爷,有一个办法,打电话给206师,让他们拦住小姐!”
老人蓦然沉默了,良久才冲管家摆一下手,道:“不要,随她去吧!”
管家看出了他极度的不安,还是把心里想到的话说了出来:“老爷,要不要让里面的人知会老太太,马上收拾,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走!”
老人反而坐下来,道:“不!”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墙上那张图。“昨天让你办的事情,办了吗?”
“办了。”管家道。
“那好,我孙女不回来,我们哪儿也不去!”
“知道了。”
半小时后李如莹在西关武家老宅门前停下车,叩响门环。从门里走出来的又是武冲!
“是李小姐,我哥他不在!他去了开封。”
她睁大了惊愕的眼睛道:“怎么会是开封?”
“他走时对我大嫂说,开封有一个小学教员的职位,我表哥推荐了他,要他去见见校长。”
“你大哥去了开封,会住到哪里去?”
“开封师大,我表哥刘三春教授在那里教书。”
“你哥走了多久?”
“这会儿恐怕上车了。”
李如莹二话没说掉转车头奔向火车站。停车时,她亲眼看到那每日一趟奔往开封的火车刚出站。
她疯了一般,想都没想就买了最近去郑州的火车票,一分钟不停就上了车。
去郑州的是快车,去开封的是慢车。她有可能在中途拦住武思中,拦下那张图!
快车在楚汉相争的汜水关超过慢车,但快车不停,她在郑州下车,不出站,等慢车赶到后挤上去找武思中。
慢车到了。她横穿过一道道铁轨奔过去。每节车门前都挂着无数乘客,她根本挤不上去!
但却在慢车再次开动时从一扇车窗内看到了武思中!她朝他喊一声,他没有听到——当然听不到!
一小时后她登上郑州去开封的车。出站后叫了一辆黄包车,跑了好大一阵子,才进了开封师大的校园。她打听刘三春教授。有人告诉她,学校已经放假,刘三春教授回孟津县老家休寒假去了!
这怎么可能!
不过她马上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刘三春教授在学校住单身宿舍,就是她面前这排低矮的平房中的一间。
砰!砰!
眼前一间房门半开的宿舍里传出两声闷响。一个人影一晃,从房门里闪出,从李如莹和黄包车旁跑走。
“枪!”黄包车夫叫道,“他手里有枪!”
人影跑进浓重的夜色,不见了。
“不好!”李如莹脑海里惊雷般一声响,叫道,率先奔进那间开着门的宿舍。
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枪烟味。一盏煤油灯半明半暗地亮着,照着倒在床上的武思中。
“死人了!”黄包车夫跟着闯进来,大叫着,转身跑走。
在巨大的惊吓中,李如莹平生从没有这么机敏过,更没有这么胆大过,她伸手在武思中身上身下摸索了一遍,没有那张图!
也就是说,这张图已经送给了他要送给的人,然后就有人杀了他!
杀手一直跟他到这里,待他做完了他们希望他做的事,就灭了他的口!
…………
她坐了一夜火车,第二天拂晓在洛阳站下车,开车驶出车站,一闪念间就做好了决定,去杨珊在东关的老宅一趟!
那些人已对武思中下了手,照他们的脾性,也绝不会饶了武思中家里任何的人!
还在新婚宴尔之中的杨珊自此永远失去了丈夫,而一切都因为她!也许杨珊早就不在这里了,也许早就陪她的婆婆回塬上的武家去了,可她还是要碰一碰运气!
她要救她们!
武思中死的消息也许还没有传回洛阳。这个消息不传回洛阳,他们还不会对武家人下手!
在惊慌中打开那两扇黑漆大门的李妈没想到是她。她并不十分意外地告诉李如莹,她们家的小姐——姑奶奶——在这里!而杨珊的婆婆已经由小叔子武冲陪着回塬上去了。
她什么也不问,就明白了杨珊留在城里的原因——杨珊在等自己的丈夫!
匆匆起床尚未梳洗花容不整的杨珊第二次将她引进自己的绣楼,没有任何寒暄,她就为李如莹的到来万分惊惶了。
“李小姐,你怎么这个时候……是不是思中他出了什么事?!”
她不忍心,也不情愿,由自己对这个女人说出那个意味着天塌下来的噩耗。李如莹心如刀绞,面部却努力保持着镇静,没有想到这一刻自己的内心会如此强大,她硬着铁石一样的心肠道:“话我就不细说了,你是武思中的妻子,万一他出了事,你就是这个家顶门立户的女人,别问我为什么,趁着眼下还来得及,一刻都不要停,什么都不要收拾了,出城,回塬上去,带上家里人,有一个算一个,能走多远走多远,能藏到哪里去就藏到哪里去!”
杨珊被吓傻了,脸色白成了一层薄纸。尽管如此,她仍然以最大的心力站稳了,问道:“李小姐还是要告诉我,是不是思中出了事?”
好奇心又回到了李如莹的身上,她脱口道:“武思中的事情,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事情,他的啥事情?”
李如莹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开始像机器一样飞快地运转,她该如何回答杨珊的问题。
“武思中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青年,如果他的事情成功了,将来每个洛阳人都要感激他!”
“可他……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啥!”面前这个受到巨大打击显得弱不禁风的女子呻吟一般痛楚地叫道。
她来时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而且她今天还有那么多要紧的事要做,不能再和杨珊谈下去了,再谈下去她的眼泪也要像杨珊一样顺着两颊流下来了!虽不合时宜,但她感到些许宽慰,杨珊对她丈夫的事一无所知,可是武思中却在第一次约会时就把他的一切秘密告诉了自己,并且在生前最后一次和她相见时称呼了她一声“同志”!
她把身上最后一张通行证留给了杨珊,转身就走。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喊:“李小姐,你等一等!”
她忍住眼泪——这一刻让她忍住泪水和让身后这个女子忍住眼泪一样艰难——回过头来看杨珊。
“我……”那女子道,“李小姐请告诉我,这种时候了,我该咋办?”
这一刻她什么都没说。
她能给这个本该沉浸在满满的新婚幸福中的女子出什么主意呢?她给不了杨珊任何主意。她刚才想过了,杨珊的天已经塌了,而且是永远地塌了下来,杨珊不会再有武思中这个丈夫了,可是却有和武思中的家,有年迈的婆婆、没有长大的小叔子、一个更小的小姑子,有可能还有他俩的孩子。原本应当由她的丈夫擎起的天,落到纤纤柔柔的她的肩头上了!她该怎么办?该怎么撑起这个家,自己又怎么活得下去!
“走!快去救你的婆婆、小叔子和小姑子,眼下他一家只有靠你了!以后也要靠你了!”李如莹似乎在心里听到一个人正在代替自己回答杨珊的叫喊,同时一只手已经把另一只腕上那个大而圆润的镯子褪了下来——据祖母说,这支镯子太平年间的价值等于祖父母的半个家——塞到对方手里,“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把这个拿上,就当是我向你赔罪了!”
“你?向我赔罪?”那女子虽然慌乱,仍然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异样的情感,大声惊讶地问道,“你向我赔啥罪?武思中是不是死了?他的死是不是因为你?!”
“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能说的我都说了,总之如果这一生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那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和他一样受了恶人的欺骗,”李如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忍不住了,“还有,他知道他做的事情有可能给他带来不幸,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最后还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事情不会这样结束,我会用我的办法,为你的丈夫也为我自己复仇!再见了!”
她没有再听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说出的任何话,就转身奔了出去,自己开门上车,转眼就重新在中州大道上奔驰起来。此刻她的大脑就像一锅煮沸的水,在上下翻腾,无数的念头也像泡沫一样冒出来。
她仍然不能走。她不放心杨珊,杨珊不但是武思中留在世间受苦的未亡人,她身上还系着武家另外三位亲人的命。她要亲眼看到她在这个黎明离开洛阳城,回到塬上去!
她将车又开回来。她看到了,一辆黄包车匆匆从杨珊家所在的东关驶出,直奔洛阳东门。她在黄包车上看到了杨珊,还看到了陪她逃出城的李妈。
杨珊没有看到她的车——想必她此时眼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她能看到的只有自己人生中突然塌下去的天!
李如莹一直跟踪着这辆黄包车,亲眼看到她出城。李妈并没有随她离开。开始李如莹有点惊讶,忽然就明白了——杨珊手里只有一张她给的通行证!
蓦然间,她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们仍然没对杨珊和武思中一家人下手!
因为他们要等待着他们埋下的那个雷爆炸!
昨天夜里她在火车上想明白了一些事,从她第一次冒冒失失地去找赵铭,要他帮自己弄到一张206师的城防图开始,一场围绕着她和她背后的所谓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阴谋就展开了!
齐瑶落到他们手中的那个夜晚就全都说了。正因为这个,他们才杀了齐瑶,这样他们才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表面上是针对她和武思中以及武思中那个秘密组织设的一个局,但这个局背后,则是一场针对随时可能攻打洛阳城的解放军的大阴谋,针对洛阳城的大阴谋,针对国共两党两军战局的大阴谋!
在所有的人中,赵铭、许绍杰,还有号称许绍杰表弟的那个林光(此人也是这个局的参与者)他们最小看的人就是她。从一开始他们就像开玩笑一样将她掌控把玩于他们的手心里,变换着法儿骗她,让她围着他们设好的局兜圈圈。即便半道上意外地出现一个杨珊,极大地干扰了她的心绪,到了后来,她仍然没有滑脱了他们的手,仍然顺着他们的意愿,沿着他们设计好的套路,不顾一切地将武思中送入了死地!
最可怕的是,他们不但利用了她,还通过她利用了武思中。武思中送出的假图会把前来攻城的解放军引入死地,而洛阳城也必将在一场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大血战中被毁为一片平地。
这就是她从前并没想明白的全部真相。是她对武思中的爱蒙蔽了眼睛,赵铭、许绍杰和他身后的人,则利用了她的骄悍、盲目和轻信,最主要是利用了她的无知,诱骗她一错再错一路走下去,终于铸成了今日这种即使自己去死也难以挽回的大错!
他们的计谋一旦得逞,洛阳城将被毁灭,“流血漂杵,无复人烟”的景象将再现。让李如莹刀割般心疼至极的还有武思中的死,武思中以死换取的还将是未来的沉冤难雪,因为是他送出了一张假图,毁掉了未来解放军的洛阳之战,而她自己也将成为一个可笑的人物,被人弄死的同时还犯下了无可饶恕的重罪。
啊,他们低估了她。这或者是他们在整个骗局中犯下的最大错误。
她又想到了武思中,心居然还能在这样一个她下定决心绝地反击时莫名地感觉到了温暖。是的,武思中没有说错,对她来说他从来也不是她的恋人,但她确实是他的“同志”。她再一次想到了刚刚被她救出城去的杨珊——真正的绝世美女,洛阳之花,即便她是个女人对杨珊也曾经一见倾心——虽然做了武思中的妻,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也从不把自己做的事告诉杨珊!从这个意义上想,武思中首先还是她的人!是她而不是杨珊得到了他的心!
车又驰回中州大道。回头去想她和武思中的全部交往,现在全都清楚了。他对她没有爱情,有的是更震动她心的东西——信任!信任可以让他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和盘托出了自己和他那个组织的秘密,信任还让武思中在随时可能被人盯梢的危险中一次又一次见她;还是信任,让武思中相信了她的话,将一张假图带到了开封,送给了他想送给的人!
过去,无论读了多少洛阳的典籍,除了爱情,她不知道一对青年男女之间还会有别的感情,但是今天,她却在武思中对她的感情中感觉到了另外一种更高尚的、超越了世间所有男女私情的感情。这是建立在一种对伟大事业的共同认同和向往之上的纯洁的感情,正是基于这种感情,他才一直给予了她那么大的尊重和信任!而她却把他和洛阳城一起送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武思中在整个事情上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幼稚呢?在他的死和送出假图给洛阳城带来毁灭这件事情上,他和她一样负有相同的责任。从这个结果看,他第一次见她就说他不是共产党说不定仍然是真的,他和她一样不成熟,如果这是真的,他就有可能真的只是共产党的外围而不是共产党秘密组织的成员,他和他的组织之所以会想出搞到一张城防图保护洛阳城的主意仅仅是出于对家乡和家乡人民的怜惜。不过这个和她一样幼稚的青年已经死了,难道她还能再去追究这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的十九岁青年的单纯和不成熟吗?必须改变。应当还有时间。她现在只是他的“同志”。如果他活着,改变的责任会由他来承担,但现在却只能由她去承担了。
而且,她此刻满心里想到的是要和他一起死。那位直到此刻仍然被她痴爱着的玉人死了,她已经不再有心活在这个黑暗、污浊的世间了!但在死之前,她还一定要为他的死、为自己的被愚弄向所有的恶人复仇!
牺牲……是武思中的死让她醒悟,看到他死的那一刻她也就豁然明白了那两个字的含义。和武思中的牺牲相比,从一开始就大错在身并一力主导了这场大错的她,主动去毁灭自己就更不算什么了!凭什么武思中可以为救洛阳城、为打倒旧中国而死,她就不能!
为自己、为她至死都仍然痴爱的人复仇,并把他们以为已经赢定了的一局扳过来,第一件事是要安置好杨珊和武思中的家人。这件事她已经做了!
第二件事——最大的一件事——是要让河北的解放军知道,武思中送出去的那张图是假的!但仅仅做这个她心有不甘,从一开始她和他就想为河北的解放军弄到一张真的206师城防图,此刻这仍然是她要做到的事。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她要复仇,为武思中,更为被欺侮和愚弄的自己。她一个也不宽恕!他们都得死!
车过天津桥,她的家——她和祖父母的家——已在眼中,她却把车停住了。错是她一个人的,她不想因自己的愚蠢祸及家中的两位老人!
爷爷曾经告诉过她,206师的城防图只有一张,上面有这个师的中将师长和赵廷江的共同签字。这张图甚至没有保存在这位师长甚或赵廷江身边,他们共同约定,将它交给了一位双方都信任的机要副官保存!
她思考后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林光不但是206师师长的机要副官,而且他私下里还和许绍杰交好。
许绍杰和赵铭早就沆瀣一气,和他们身后的那些大人物合谋了这样一场事关洛阳城战局的骗局,现在她不用想也知道,赵铭不可能没参与由许绍杰和林光出面演出的剧情,至少他是知道的!
她调转车头,重新开上中州大道,拐弯就到西工区206师兵营。
她在车里长长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是的,她知道林光的弱点——林光见了她第一面她就明白,他对她拥有着强烈的肮脏的欲念!
要是只有这一种办法才能帮助她把这一局扳过来她不在乎!
她开车向前,直接撞向营门前的拒马。
“你什么人?干什么的?这么早来见谁?”哨兵举枪拦在车前,大声喊,拉枪栓,子弹上膛。
“我是林光的女人,我来见他,你们是见过我的!”李如莹毫无惧色,大声呵斥道。她无所畏惧。
哨兵还是喊来了卫兵连长。卫兵连长看到车中的她一脸愠色,淫笑道:“怎么,李小姐,找林光?来查铺吗?你来得太早了,那一个还没离被窝呢!”
“快把拒马挪开,不然,我要开枪!”她边喊边真的掏出手枪,冲车窗外做放枪状。
“别!这会儿师长还没醒呢!好家伙你这要是一放枪……哈!林光惹上麻烦了!李小姐果然有性格,名不虚传!得,放你进去不就得了!”卫兵连长道。
拒马挪开,李如莹的车风驰电掣般开进营院,转眼又退回来。
“怎么了李小姐?”连长又凑到了车前,“林光这小子靠不住,要是比起来,我比他还可靠些!”
“告诉你的兵,等会儿我就出来,不要拦我!”李如莹大声道。
“这个……我遵命就是!”大胡子卫兵连长回头看身边的卫兵,“等会儿李小姐要出去,你们有点眼色!”他又看向她问道,“怎么样,李小姐,我方才的话,你考虑一下?”
李如莹的车已经风一样开走了。
“有这小子好瞧的了!”卫兵连长讪笑道,“不过,我还是挺纳闷儿的,林光一定是用了迷魂药,才把一代花王都拿下了!老子佩服!”
在她上次来过的主楼左侧配楼的三楼,李如莹用力打开了一扇门。林光看见她,吃了一惊。
“李小姐?”
李如莹进门的同时目光迅速扫了一遍室内。单人房间里没有卫兵连长说的女人,话却已经说出来了:“人呢?”
刚才吃了一惊的林光见她手中持枪,一脸怒容,关严了门,顺手一把抱住李如莹的腰。
李如莹转眼之间已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一只黄色牛皮的公文包,上次来,她就看见过,只是没注意,现在又看到了它!
不是普通的公文包,上面加着两道锁——普通的公文包不会这样。李如莹并不聪明,但在这种时刻,她不用想就猜出来了,这个公文包里放的就是那唯一的一张真图,林光让它须臾不离开自己!
林光用力将她抱起,扔到大床上去,她一只手伸出去够公文包,另一只手中的枪口戳向了他的脑门儿。
“开枪啊!知道上当了,想要真的?可是,那东西要两个人一起才打得开,我只是负责保管。”林光什么也不怕,手在她下半身撕扯,一眼一眼地看着她脸上的反应冷笑。
“放开我,我可以自己脱给你!但是,把真图给我!”
“那也得看你值不值这个价!”
他和她撕扯那只公文包,李如莹死死抓住不放。林光笑道:“你真的愿意用自个儿换一张其实无关大局的军用地图?或者像外面传的,你十五岁就让人开了包,根本就不在乎,你早就是个采遍男人阳气的花妖!”
李如莹气得右手一抡,手枪在林光脑门儿上砸出血来。
“哈,你居然是这种反应,那就是说,你仍然觉得自己是贞节烈女,值得我付出这个价!”
“你有办法打开它!我说过了,为了这个,我把自个儿给你!不然,我用这个打开它!”
李如莹一手抓公文包,将另一只手中的枪口指向公文包上的锁扣。
“真图假图,到了这会儿还重要吗?无论如何天下都要大变,你就这么想要得到它?”李如莹不说话,她在咬牙坚持,害怕多一秒钟自己的决心就会动摇。
林光深深地看她。那一刻觉得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转眼之际,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把钥匙,打开了公文包。
“掏出来,我要验货!”李如莹说话声音颤抖,不,全身都在颤抖。
“你自己拿。”林光狞笑着,脸色突变,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趁她转身的空当,他朝她扑了过去,她闭上眼睛忍受了一切,眼泪涌流,心里却让自己恨这副躯体,想它不过是一具好看的皮囊,没有它她就不可能被赵铭和许绍杰这样的恶人追逐,也就不可能害死武思中,害洛阳城彻底变成瓦砾……她早就下决心牺牲掉它了,对她来说它已经不再是她心中的珍宝,而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羞辱。再说她也顾不上多想了,她牺牲它是为了得到公文包里的真图,她一边痛哭一边已在他手忙脚乱时将它掏了出来!
只打开了一只角,她一眼就瞥见了上面206师中将师长和赵廷江的亲笔签字。图的右上角还有一枚印章,一个蓝色的矩形里面上下两排共写着八个字:绝密要图,仅此一份。
她甚至还有时间哗啦一声打开了那张并不很大的图,粗略地看一眼就明白了,就是它,那张传说中的真图!除了传说中的签字人的签字,她还有另一个理由相信它是真的——这张图和爷爷书房里挂的那张城防图除了细节上有差异,但大的防御方向和部署全部吻合。
看着林光,巨大的悲伤和无边无际的愤怒此刻如涨潮般向李如莹涌来,撞击在心灵的礁崖上,她失去了少女之身最重要的宝物,而且还失身给了这么一个人渣!她挣扎着爬起来,穿好衣服,将那张图紧紧拿在手里。
林光冷笑着,守在门口。
“把它放下了再走。”
李如莹闪电一般出枪。枪口顶上他的脑门儿。
“你不敢。枪一响你就走不出去了!”
李如莹把图一把丢在地下,趁着林光弯腰去捡的工夫,从身上摸出了半截乌黑的东西,将它旋转安放在枪口。
林光抬头,大惊,脱口而出:“消音器!”
“你毁了我!毁了我爱的男人,毁了他的事业,你还玷污了我的一生!你这个坏蛋!我杀了你!”
枪响。声音细小。林光向后倒去,仍然大瞪着惊诧的眼睛。
那种惊涛拍岸般让她彻底失去理智的怒火和悲伤继续裹挟着她。李如莹两下三下藏起那张图,并且回手取走了自己受辱的证据,开门冲出去,手里仍提着那支装有消音器的枪。
门外有个警卫偷听。她枪口一指,那人转身就跑。
她麻利地下楼,急急上车驶向营门,拼命鸣笛。
“这么快就了事了?”卫兵连长从门卫室里冲出,看着她道。
“让开路!我要走!”李如莹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不知道嘴角上挂着一丝血迹。
“你不会把林光宰了吧?”卫兵连长一边示意卫兵们挪开拒马放行,一边看着她道,“那一个还没走?”
“对,他敢骗老娘,脚踩两只船,我把他杀了,帮他收尸去吧!”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叫着,一脚油门,车子箭一般地驶出去。车窗大开,寒冷的空气冲击着她的面颊,也让她从巨大的愤怒和悲伤中冷静下来。她没有回家去,开车直接去闯许绍杰的公馆。
大门开。她弃车闯进大客厅。许绍杰衣衫不整地从二楼跑下来见她,惊道:“你怎么了?看你的脸色……”
她把自己曾受过辱的证物直接摔在许绍杰面前的案上。
“你表弟强暴了我!我失手杀了他!现在我要你亲自送我出城,我要离开洛阳城!你要是还愿意带我走,现在就跟我一起走!”
许绍杰瞬间色变,又厌恶又恼怒道:“这个畜生!你等我一下,我马上送你出城!”
“不要带别人,就你一个!”
“知道!”
车子刚出了东大门,进入伊洛河交汇的那一片水草滩前,他忽然醒悟,但已经晚了。她提前卸掉了他的枪,用那个仍然带戴着消音器的枪口顶着许绍杰的脑门儿到了枯草滩里。
“一出城我就后悔了,但仍然抱有侥幸。你瞧,我有多笨……失手在一个小女子手里,也算是无能!”
“说吧,趁着这会儿你还活着,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
“你已经赢了,但是说不说在我,我选择不!”
枪响。许绍杰也像林光一样,先是跪下来,然后直挺挺地向着她倒过来,不动了。
愤怒和悲伤重新袭击了她。她开车回城,发现全城都是兵车和挨家挨户搜查的士兵。她也没细想这件事是否与自己有关。现在她的目标还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直接将车开回了西工区,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了赵铭的公馆,下车,迎面碰上赵铭带着一群马弁要出门。
“是你?”
“对。是我。”
“你要干吗?”赵铭满是戒备地问,她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对自己的恐惧。
“你跟我进去,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她是对赵铭说,但不如说是对赵铭身后的马弁们喊。
众马弁看向赵铭。赵铭大声道:“听李小姐的,都不要进来!”
众马弁留在了外面,但是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门和每一个窗户。
一进去李如莹就用脚关上了门,直接将枪口顶上了赵铭的脑门儿。
“讲吧,你为什么要对我做那样的事!你毁了我的一生!”李如莹恨恨地说,觉得那种惊涛拍岸般的愤怒和悲伤又涌上来,充塞了她的心。
“简单地说,就是不想让共产党得了洛阳,更不想让一个土包子共产党得到你!”赵铭说得十分平静。
“可他不是共产党!”
“不是共产党为什么要帮共产党做那么大的事!他真够胆大的,居然让你找到我要206师的城防图!不过也够幼稚的,包括你,都太嫩了!连共产党的宣传品上都写了,这是阶级之间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凭什么我要把一个好好的洛阳城留给共产党!”到了这时,赵铭也用嘶哑的声调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开枪吧,开了枪你最好自杀,和我倒在一起,不管如何,我对你有过真心,得不到活的,能得到死的,我也算是没白下过一场功夫!”
她忽然想到了身上那张图!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居然忘了,她还是太幼稚,太莽撞,不知道应当先把最要紧的事办好再来为武思中和自己向害死他们的人复仇!
“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杀我!我来见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该把我送给许绍杰和他的表弟林光,你说你爱我,可你却让他们糟蹋了我!正因为这样,我杀了林光!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地侮辱我,这个结果是他们该得到的!”
“不,你不但杀了林光,你还拿走了那张图!眼下全城警戒,就是为了抓到你,找回那张图!”
“这个没有!我承认早上我去林光那里是为了得到那张真图,可是那时我只想到杀他!我开了枪,见他死了,马上开车逃出了206师的兵营,哪里还会想到那张图!”
“你身上真的没有那张图?”
“你可以到我身上,还有车里去搜。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不相信她的话,但紧张的气氛明显松弛了几分。
“那你……全城都在抓你,你打算怎么办?”
“把我的车留给你,你送我出城!”
“为什么不去找许绍杰,他也可以送你出城!”赵铭道。
“林光就是他介绍给我的!我要是还有机会,我也要杀了他!”
“那么然后呢?”
“洛阳城我已经不能待了,我必须远走高飞。你要是愿意,和我一起下南洋去种橡胶,也能发财!”
“到了那里恐怕我就说了不算了,你真的还愿意嫁给我?”
“你今天能把我送出去,就从我的仇人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再说,到了南洋,虽然我有母亲,但我和她不亲,事实上我举目无亲,我不嫁给你,嫁给谁?谁又是我要的那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你这话说得,快把我的心说动了。不过我不会马上和你一起下南洋,但是我可以送你出城!走吧!”
“为了不让你的人误会,我还是要用枪顶着你走!”
“要是你觉得只有这样才安全,你就这么办好了!”
她用枪顶住赵铭重新走出去,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走向了赵铭的豪华座驾。
车一开起来速度就极快,如同一股狂风,冲出大门,冲向了到处都是兵的中州大道。
“保持这个速度不要停!不要以为我就信了你的鬼话!自从掉进了你们的陷阱,还有一想到今天早上……但你要是想耍花招,把我送进你亲爹赵廷江的警局,或者直接送进206师的兵营,我就先干掉你再自杀!”
赵铭一句话也没说,车速一点也没减,突然车向警局驶去。
枪响。赵铭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让赵铭没来得及反抗。李如莹重新坐回驾驶座开车,一个调头,向洛阳城东大门驶去。
路上没有人敢查她的车,因为全城军警都识得这是赵铭的座驾。她顺利地驶出了东大门,才听到背后有兵车追过来,子弹开始在她的车顶上空飞过。
她拼命开车向东,一直开一直开,想甩开身后的兵车,一辆一辆兵车被她甩掉,但是更多的兵车正从四面八方向她靠拢过来。
她在燃油耗尽前尽力将车开进了邙山中万千沟壑中的一条,然后扔下车,向一眼就能看到的黄河奔去。这一带当年祖父母曾带她来游玩过,说是有名的汜水关,又称虎牢关,洛阳八关之一,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和项羽以此为界展开了长期对峙。东汉末年,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在此大战吕布,号称“三英战吕布”。往北就是汜水镇,过了汜水镇就是黄河,那里有个小渡口,上船就可以北渡黄河。
她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上杨珊!
是杨珊在汜水镇的街道上首先看到她的,马上冲她喊了一声:“李如莹小姐!是李小姐吗?”
李如莹一转头就看到了她和她那一家子人——重病在身的婆婆、小叔子武冲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子武玉。
这一家人大变了样子,杨珊变得不但像那些最普通的逃难女人一样裹着一身带补丁的粗麻布棉袄裤,一张说不上是沙尘还是故意抹上的锅底灰的脸,更令李如莹触目惊心的是她为死去的丈夫穿着一身最重的孝服。
武冲和武玉也在为哥哥戴孝,他们只有一小块蒙在鞋面上的白布,并没有别的,武思中的母亲因为是长辈,并没有戴孝,只有杨珊,不但浑身上下蒙着一身孝衫,头上还戴着一顶白麻布的孝冠,脚上是一双只有死了亲夫才会缝上一点红的白麻布面的草鞋。
黄河吹来的风很大,将她身上的孝衫吹起来。杨珊站在那里,就像一支挂满了悲怆的招魂幡!
“原来您是……武太太!”李如莹小声道,要大声却喊不出,喉咙一下子就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却又哭不出来。但是看这一家子的情况,她还是什么都明白了。杨珊果然是好样的,得到她报的信以后,不但成功地出了城,回到了塬上,还带着全家逃了出来,避开了随时可能发生的捕杀!
街对面,杨珊已经匆匆离开家人,独自向她走来!
这一刻,李如莹的心变了——她不去河北了,她要把那张图交给杨珊,这个要代武思中顶门立户承担起养活这一家人责任的女人,让她送到河北去。这一功劳,本来就该属于武思中的一家人!
“李小姐怎么也到了这里我猜出来了,这和我们家思中有干系,这会儿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到底是他的啥人?!”
“武太太,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这里有一件你丈夫生前留下的东西,一件最要紧的东西,我这会儿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带好它,让它和你们一家一起到河北去,然后,你把它交给他们!”
“他们是谁?”
“武思中生前全身心向往的人!”
“你说的是河北的共产党,不,解放军?!”杨珊仍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她一下子就明白李如莹在说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可是李小姐,你不想和我们一起过河吗?马上就有一条船过来,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不!”
“虽然如此,我有话要说。”
“你说吧。”
“你和我一样,爱过他,可他眼下不在了,要是不在这里碰上我们,你自己就会到河北去,不是吗?你也想要实现他的遗愿,那就跟我们走!”
“我说过了不,有你代他过河就够了!”
“其实你第一次到我们家老宅我就看出来了,藏在他心中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他三媒六证娶来的妻,而藏在他心中的那个人是你!”
巨大的、能够摧毁一个人生命的惊觉和悲痛巨浪般向她打来,在最短时间里完全吞没了她。李如莹放声大哭。
李如莹平复了情绪,将那张图取出来,有点生硬地塞给杨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不,是跑,没命地奔跑!
武思中是爱她的,这一点连他的妻子都看出来了,她却一直没感觉到。她终于还是得到了他深藏在心底的爱!
武冲也从街那边跑过来了,看一眼远方,又看向杨珊:“嫂子,李小姐她人呢?”
杨珊满眼泪水,看一眼手里那一卷有着一个枪眼的军用地图,再看向远方道路上的一缕尘土,道:“她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嫂子,你手里拿的是啥?”
他边说边从杨珊手里拿到了那卷东西,打开,大叫道:“嫂子,这个东西哪来的?”
“她交给我的!”
“有了这个东西就好了!有了它,到了河北,我们就能向解放军证明,我哥是他们的人!这会儿我知道李小姐怎么老是来找我哥了!我哥早就成了她的同志!”
这天稍早一点时间,大批士兵闯进家门前,胡管家看着前督军大人,面如死灰道:“老爷,全城都在抓捕小姐,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坐下来等消息。对了,上次让你送到河北的东西,你办了吗?”
“不但办了,而且办好了。”管家道。
“那好,家里人全都走。你也走。”
“可是……老爷和老太太怎么办?”
“我们老了,不走了。”老人说。一边拉住老伴儿的手,稳稳地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摸出了那把黄金镶嵌的德国冲锋手枪,一粒一粒将子弹压进弹仓。
还是这一天,在河北某地的一个解放军司令部里,一名指挥员仔细地看完了那张有着一个枪洞的军用地图,回头对他的同志说:“这张图解除了我们对前面那一张图的困惑。另外,我父亲那张图和这张图也不谋而合。现在可以断定了,前面那张图是他们蓄意炮制的假图。”
“洛阳地下党组织刚送来情报,他们也查实了,那是一张假图。”一名负责情报的参谋也赶过来,向指挥员报告。
指挥员把目光转向了他的几名搭档,“大家认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向首长报告,打完这一仗?”
“敌方估计是想把洛阳之战变成一个吸引我军主力的陷阱,他们先是从陇海线撤走了第五兵团,将洛阳一座孤城暴露在我军面前,引诱我军攻城,然后,他们又送来了一张假图,妄想让我们的攻击部队陷入他们的罗网,争取时间,那时撤到西安去的第五兵团,连同位于平顶山方向的国民党第十五机动兵团,位于开封方向的第一百一十机动兵团,就有可能分头从西、南、东三个方向火速赶来,对陷进攻城苦战的我军实施反包围。如果我军增援,敌军还可以继续通过陇海线、京汉线继续向洛阳运兵。洛阳之战,就有可能搞成一场国共两党两军的大决战,规模甚至会超过斯大林格勒战役!”
“目前我军在中原的总兵力只有六十万,敌军却有八十万,我军只能用运动战的方式,刘司令讲的‘零敲牛皮糖’的战法和他们斗智斗勇。真以洛阳城为战场展开包围和反包围的大决战,我们还真没有完胜的把握,所以……”
“所以后面这张图,连同老爷子派人送来的那张图,对洛阳之战的胜利至关重要。司令员,我建议向首长报告,采取预备措施,让友邻部队在陇海线和洛阳、平顶山之间的交通要道上佯动,摆出进攻西安、开封和平顶山的架势,然后以突然猛烈的动作攻击洛阳,争取速战速决!”
“我同意。因为近来我军在各地作战的胜利,上述几个地方的敌人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只要看到我们做出要攻击他们的意思,他们就有了拒绝出援的理由。而洛阳城里的敌人,就真的成了孤军,我们可以集中相对优势兵力瓮中捉鳖!”说这话的人是这支部队的政委,“既然大家意见一致,就这么办了,参谋长,执行吧!”
1948年3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洛阳战役,14日晚全歼守敌,洛阳解放。那名解放军指挥员回到了自己在天津桥南的家,发现年过八旬的父母亲仍然坐在面对大门主楼一层的沙盘里,父亲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德国冲锋手枪,只是子弹已经打空。
“爹,娘,儿子回来了!”这个早年抛妻弃女也要革命的男人在父母面前还是抑制住了眼泪,说道,“只是,如莹在哪里?”
他不但在这个弹痕累累的家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女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数十年间,他都没有找到。在汜水镇和杨珊见过最后一面后,李如莹像是人间蒸发了。
以后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世,别人问起他的这个女儿时,他都会说:“她一定去了南洋。在她妈那儿呢。”
洛阳之战他曾和司令部一帮人在沙盘上复盘整个战斗过程,发现206师的城防部署和一位来自塬上武家的戴孝的年轻女子送到河北去的城防图上的标识完全吻合,这再次证实了另外一件事:此前由一位洛阳地下进步组织的负责人武思中送来的则是一张假图。
最不可思议的是,杨珊当时就向他们声明,武思中是自己的丈夫。武思中不但自己心向共产党,他身后那个组织也是,而他们都在武思中送来那张假图前被洛阳警局局长赵廷江活埋在洛河边的杀人滩里。
“这个中间一定还有一个人,是他或者她及时发现了武思中送出的是一张假图,然后不顾一切地深入龙潭虎穴,还经过了殊死战斗弄到了这唯一一张真图。可他或者她到底是谁呢?”后来做过洛阳代理市长的攻城部队参谋长做出了自己的分析,“没有他或者她,洛阳城将会在一场斯大林格勒那样的战役中被彻底摧毁,我军也将遭遇到难以承受的伤亡!”
这件事调查了一阵子,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只能搁置。后来,司令员想到了送图到河北的杨珊,亲自去找了她。杨珊说出了她知道的李如莹的故事。司令员眼眶湿润了。他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我还有一件事不理解……如果这件事是她做的,做完后她为什么又要走呢?”直到垂垂将死之际,他仍然无法想通这件事。
因为战争他多次负重伤,早早地就去世了。时光荏苒,人事更替,这件事和这个为解放洛阳立了大功的人就像历史中一些人物一样湮没无闻了。
司令员至死也不知道,当最后一次李如莹和杨珊在汜水镇上见面的时刻,她还对杨珊讲出了这样一段话:“以后,你也许会明白,要是有一天你们知道是我犯了对不起你和你全家的大罪,也希望因为我今天为你、为你们家做的事,而得到你和你们全家的一点点宽恕。”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是那么爱你,你对他做了啥事?”杨珊大声问她。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也许我永远消失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罪过了!”李如莹用绝望的声调说道。
…………
但是在塬上,在民间,人们一直都在流传她和武思中以及杨珊的爱情传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我太太认识后第一次去她家。岳母看了看我,分明喜欢,但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你呀,怎么看上我们家丫头的?”
我知道怎么回答。“她长得好看呗。”我说。
“她长得不算好看,真好看的洛阳女孩子你没见过,我见过。塬上武家听说过吗?当年娶了杨家的女儿,那人才是漂亮的。可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她丈夫心里还有人,是一位城里的大家小姐,也很漂亮,一代人中最挑尖的那一个,”我岳母说,很快就觉得她的女儿脸色不好,急忙补了一句,“不过我这丫头也不错,有那个人的影子。”
当时还是未婚妻的我妻子的脸色才好看起来。
再后来,我就从我岳母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
可是李如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故事和这么个人的话,她在哪里?
责任编辑 张凡羽 张烁
【作者简介】朱秀海,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1972年入伍,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穿越死亡》《音乐会》《乔家大院》《远去的白马》,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第十六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2021年中国好书”。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增刊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