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江南)
春天来到了塞外江南。温暖而潮湿的风使大段道路翻浆,并吹醒了冻僵的土地,使它裸露出黑色而泥泞的面目。不久又使这里披上嫩绿的外衣。待耕的水稻田里,爬满了猪耳朵、苜蓿、灰条、车前子、苦苦菜,辣儿秧等可食的野菜。大蓟带刺的茎杆顶端绽开了紫色的花蕾,叶背、叶杆泛白的艾草在田埂上随风索索地抖着。天不甚清明,灰蒙蒙的云气笼罩着塞外的原野。然而,温暖和潮湿的风还是顽强地把生命的活力注入了化冻的黄河,注入了冬眠复苏的生灵,注入了塞外荒山连着沃野的大地。那枣林深处人家的屋后,粉桃含羞,梨花飞雪;那路旁的白杨,从绽开的叶蕾里钻出油亮嫩黄的新叶;柳丝低低地垂拂着,仿佛少女柔情的发丝。到黄昏时刻,漫天翱翔着的飞燕,忽而双双低迴,忽而直刺云天:忽而盘旋起伏,忽而御风斜翥;直到夜幕四垂,才回归人家屋檐下新筑的窝巢。唐代诗人刘方平云:“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遍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是真切地感受到新春到来的喜悦。我在这远离母亲的异乡,第一次看到塞外江南美丽的春色,那久已枯涩的心,也隐隐泛出些喜色。
(更深月色半人家)
黑山煤矿在三百公里之外,不能轻易回去.我星期天的归宿是姐夫的老家,距学校五里的高山寺大队周庄生产队。村子掩映在一片枣林之中,背依童山秃岭,面对一直铺开到黄河边的万亩良田。村子正北,在简易公路边有一座不太高的孤立的小山。从山颠到山腹是断壁残垣,碎砖迤俪。几座残破的佛像裸露在风雨之中,这就是村子赖以得名的高山寺,原来闻名远近,香火极盛。1958年被扫除了迷信,成了一片废墟。姐夫的家在周庄队的李家园子,不过是三户住宅并不相连的同姓不同宗的李姓,李万寿、李丛林、李元青的居住地。
(今日高山寺)
塞上的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刚感受到缃桃绣野、点翠飞红的阳春丽景,芒种。小满季节又来临了。春分刚过,浇过二水的麦苗呼啦啦地窜了起来,将旱田栽成一条无边的翠绿的锦缎。分段预留的水稻田又是一片忙碌,人喊、马嘶、牛来、车往,平整土地、耕作、大水漫灌、淌平、播撒秧苗,工序一道接着一道。直到偌大的水田,微微涟漪的清波敷满了秧苗,成为了淡绿的映着天光的栽绒地毯。
枣树并不在初春发芽,“五一”过后,才绽出翠绿的新芽。举目望去,枣园的十里枣林笼罩在淡淡的轻烟里。那绿烟中浓绿点抹的地方,是掩映在枣林深处的人家;中间露出大片盐碱地的那一片土地,则是枣园村与高山寺村的分界所在。由于1958年开凿跃进渠,渠道位于地势高峻的北山,进水口远远延伸至中卫县镇罗堡,致使整个渠床高于中宁河北地区的黄灌区。渗漏的渠水抬高了地下的水位,从而使盐碱上升。跃进渠流过枣园马莲趟回字型大湾后,继续向东流去,那一段靠近农田的干渠渠段,缺少山体阻挡,地下水渗出地表,使渠坝下的枣树大片为盐碱烧死,出现了这一里多路的空档。只有到了高山寺,因红胶泥质地的山丘重叠封堵,防止了渠水渗漏,才保住了大片枣林。立夏节气过后,枣树开花了。绿色的五星状的小花,中间是淡黄色的花蕊,像一片淡黄的云霞,浮满了枣树的枝头。沐浴着阳光,呼吸着清新的五月的空气,吞吐出馥郁的、带有蜜一样甜味的芬芳。这芬芳随风蔓延开来,像无形的帐幔笼盖了这一带的山水田园,村舍道路。无论你走在何处,空气中都有一阵阵醉人的醇厚而隽永的甜香。它是那样沁人心脾,使人神情气爽,飘飘欲仙。无论谁来到这里,都会被这五月特有的气息所陶醉,以至流连不舍,情谊切切。到六月初,黄豆大的枣粒会从花蕊间伸出圆柱状的身体,渐渐坐大,迎着和煦的阳光和夏日的熏风茁壮生长,果皮发亮而后发白。到果柄处出现红色晕圈,枣林人称之为红眼圈的时候,枣子就香甜可食了。而后,向阳枝梢的青枣由白变黄,出现红色斑块,再全部变成紫红,脆而多汁,甜而微酸,当地人称之为活枣子。继而渐渐由紫红变为枣红,果肉由白脆转而为黄软,酸味消失,酒香日浓,这就是打枣子的时候了。
枣林从开花结果到青枣可以食用这一阶段是没有看林人的。但满眼晴翠,花香鸟语,风光旖旎可人。因此,学生们喜欢成群结队,涉过城河,深入河东岸的枣林,坐在草地上,树枝杈上复习功课,准备期末考试。这时,节气正值夏至,学校停课,任学生自由复习。少年们像出笼的小鸟,快乐地飞奔在美丽的原野、蓊蓊郁郁的枣林。在潺潺的流水、泠泠的和风和百卉的芬芳中复习功课,背诵定理、定义、公式;也会三三两两在城河边戏水,享受自然的温馨与恬静。风儿静静地吹拂,绿水缓缓地流淌,太阳透过层叠的枝叶,在林间草地洒下点点光斑,混合着泥土和五谷的芳香的清新的空气,像一杯杯浓香的醇酒使人心旷神怡。如果没有饥馑,没有苦难,这人间该有多美好啊!
塞上江南的土地,从春末到冬初,沟渠里淌着欢快的流水;堤埂上,沟坡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整个田野为绿色覆盖。除了休耕的土地,几乎没有一寸不是绿草。当晨雾消散、旭日升起时,绿草尖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行进在田埂上,裤角很快就被朝露打得湿漉漉的。清风漫过草尖,荡漾在原野里,恬美而清爽,语言没法描绘那惬意劲儿。不时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那是脚边受惊的青蛙和蛤蟆急匆匆地蹦入水中,很快地蹬着双腿,顺流水而去,游远不见了。蝴蝶在各式野花和作物花中翻飞,蜻蜓张着透明的翅膀顺渠水盘旋起伏。一丛丛的菖蒲,剑一样地插在水洼边缘,在炎阳下发出一股臭哄哄的湿热的气流。杂草丛中,星星点点长着形似线香,三寸有一竹节,数枚一丛直立的节节草。密布着有丛生的披针状长叶,叶根泛着绯红的色彩的草稗。
在这枣园山环水绕的腹心地带,那离火车站不远的林木深处,近靠着公社管委会的地方,还有一处庙堂般的建筑。在建筑正北的砖墩台上,有一座三层、重檐歇山顶的高楼,枣园人称之为高庙。和城墙敌楼不同的是:它没有砖砌的箭楼层,而是整个木构建筑。悬臂挑檐,三层平座,金柱支撑楼阁式主体,檐柱撑起围廊画栏。像一个伟岸而风尘仆仆的巨人,孤立地突兀在田野、村镇和枣林之间。远隔二十里就可以遥见它那巍然屹立的雄姿。也许它是旧日边塞城堡上高高的望楼,也许它是迁自山西大槐树下的先民们祭祀天地祖宗的庙堂,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它的历史。当远瞩它的身影,近观它的风采时,我们只感觉到,它所体现的边塞文化,更重要的是它是汉族与少数民族联合开拓塞外的历史见证。它是这块位于两大高原中间的陷落地带,紧靠腾格里沙漠南缘的古老土地走向文明的标志。它映照着旭日斜阳,将蓝天、绿树、黄土地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古朴苍凉的外表掩饰不住它的雄姿与优雅,它植根在这块土地上,把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力,巧妙地揉和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风景和文化氛围。从而使山河生辉,田园增色。它是不折不扣的枣园的人文标志,是足以让斯人骄傲的一方形胜。文人墨客登斯楼而远望乡关,能不情满于怀,感极而慷慨悲歌吗?(可惜后来它被公社管委会拆除盖了房屋。
六月下旬的一天下午,王立财、郎文耀带我去攀登高庙。出了枣园街北口,路边是低洼的水稻田。在堡北半里路的一处高地上,那群古建筑就那样寂寞地站在绿树丛中。爬上庙后的墩台,沿着木制扶梯,我们登上高庙。一群宿鸟从空旷的庙堂里扑哧哧地飞出,这声音与我们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使楼阁内长时间地回荡着嗡嗡的混响声。进深五丈,宽约三间的楼阁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除了年久的灰尘和蛛网。二楼三楼的楼板,间或有缺了的,张着大洞似的嘴,让人感到这伟岸的建筑晚景的凄凉。我来到三楼回廊南侧,凭倚着栏杆,极目远眺,烟霞似的树林像锦绣的地毯,从胜金关铺泻而下,东去牛首山深处。黄河如带,穿行在群山环抱的苍茫的原野里,好一幅江山胜景图画。古人所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诗情画意涌上我的心头,面对万里锦绣山河,我胸中涌动着澎湃的激情和奋发向上的信心。一切的痛苦迷惘都不复存在,那漂泊流离的身世也被抛掷云端,只有逸兴与壮思如鸿鹄高翔,直翥蓝天。
“步登高庙枣园间,凭栏远眺心目然。
前途广阔无边际,光辉需要英雄建。”
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壮阔的山河。在淡蓝的天宇下,在艳阳普照下奔腾的万古不息的母亲河黄河,会唤起儿女们生生不息地执着的追求,去向往未来,向往美好,忘记生之不幸和命运的不公。
在艰苦的环境中,孩子的适应能力远优于大人。在认定了命运之后,我不再做非分之想,安安心心过起了农耕生活,并不忘在孩童乐园里寻找自己的乐趣。
我结识了一大群村童,并逐渐融入他们的群体之中。衣衫褴缕的玉芬是玉兰的妹妹,那布须条条的裤子甚至遮不住大腿跟的白肉;生产队长董生贵的次女,聪明机警的小扁,在莞尔微笑中时时露出少女的矫情与温柔,在我这个初中生面前格外显得像个女性;杨家热情善良的秀兰,手脚麻利,心灵手巧,又乐于助人;她的哥哥,顽劣而无赖的杨有才,无论做什么都像一只癞皮狗一样,死缠住你不放,脸皮比城墙都厚;李元青有些憨厚的次子李海银和像小猴儿般精灵,又像狗熊一样笨拙的三子李海潮;李丛林那少爷脾气不小、拘谨而腼腆的小地主似的长子李金柱;都是我的小伙伴。在挑野菜、剜猪草的田野里,在农家捶打得光光的庭院里,我们共同开辟了自己的天地。
在细雨消歇的午后,歇工的时候,我们会三三两两,汇聚在一起,趁看园子人不备,窜上树去偷食比蚕豆大已可食的青枣。或者干脆摘下来许多,到园子边挖个小灶火,拿来小锅,拣来干树枝,煮青枣吃。因为人均一天一斤带皮壳粮食的日子,使人们饥肠辘辘,每天都要寻觅些吃的填饱肚皮。除了野菜,在这里,就是能吃的青枣。周庄队有西、东、南、中、北五处枣林,西园子与东园子各有枣树近百亩;中园子占地广大,人家错落,枣树稀疏而高大;南园子约数亩,树林年轻;北园子在大渠之外,不足一亩。我们多住在东园子附近,这儿隐蔽处很多,便于偷窃。只要看林人不是六亲不认、骂人狗血淋头的姚大头,不是不管张三李四、见人上树挥棒就打的王潮子,我们还是屡屡得手的。大家不用口袋,将内衣掖进裤腰里,顺脖子向怀里塞枣子,既方便,又安全。当然好吃的枣子都在向阳高枝上。从果肚发白,一直到枣儿紫红,无论看林人如何虎视眈眈,小伙伴们总能从他们眼皮底下偷出枣儿,鲜有失手的时候。当姚大头、王潮子们防范过于严密,无处下手的时候,我们就会聚到玉兰家的院子里、李元青的堂屋的檐下,玩扑克牌,推十点半,搞个小小的输赢。晴天的时候,男孩子们会到北山脚下的大渠里洗澡,在淤泥坑里像泥鳅一样打滚;兴头来了,击水打起水仗,只乱作一团。
富裕中农李元青住在一座有百年历史的土堡子内。这土堡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靠南的下堂屋是关停了的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因此,院门外特辟了一块场地,竖着自制的一尊篮球架。这儿是孩子们最喜爱的游艺场。
当夜幕四合,一勾新月悄悄地升上深蓝色的天际时,笼罩在晚炊与夜色中的村庄枣林,在静谧中,彷佛是幽邃而迷离的梦境。朦胧而梦幻似的景物,隐没在淡淡的清晖里。鲜有灯火的人家,只有依稀可辨的轮廓。我们从迷雾般的各个角落走出,来到了我们喜爱的游艺场。照例由小扁与秀兰组织叨花抱(老鹰捉小鸡)与藏蒙蒙(捉迷藏)的游戏。穷困不能抹杀孩子们的天性,在一天劳作之后,单纯、热情、好动的孩子们仍不懈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童趣,去感受生活所能给予的欢乐与满足,从而忘却苦难,获得生存的希望与信心。
母鸡在飞,拼命地张开翅膀,护着一群小鸡。生怕凶狠的老鹰捕捉走它们。小鸡在母鸡身后排成一串,叽叽咕咕地叫着,随母鸡步伐前进、后退、旋转,老鹰叨住了鸡群后尾,鸡群在母鸡带动下瞬间卷成了一个圆环。老鹰咬断了鸡群,跑散的小鸡慌乱地逃着,又努力奔到母鸡翅膀下寻求庇护。母鸡脸红了,辫子散了。小鸡的鞋跑丢了。老鹰也累得上气接不住下气。于是,作为母鸡的小扁、秀兰会与老鹰李海银、李海潮争执起胜负,罚李氏兄弟充做藏蒙蒙中找人的一方。于是,孩子们东躲西藏,在井沿后、堡墙阴影里、树影深处、草木丛中藏了下来。李氏兄弟则像警犬一样,嗅着鼻子,窥探着大家的踪迹,最终捉出几个冤大头来。于是,倒霉的孩子们唱起来了:“三尖子,骑马撂鞭子!”
排行为三的李海潮脸红了,结结巴巴,急得说不出话来。拍手跺脚的大合唱更响亮了。李氏兄弟就像一对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气咻咻的,但又奈何不了谁。笑声却更响亮了。月影西斜,星空疏朗,晚颸在林中轻轻地歌唱,散尽了一天的暑热,将蚊虫赶进稻田里、沼泽里、苇子湖里。宁夏川到了夏夜最美丽的时分。凉爽而迷人,宁静而安祥。孩子们散去的脚步声,在静夜中传了开来,传得很远很远。良久,还能听到林中的回声。
雨季过去后,兰州铁路局铁路大修队来到高山寺,驻扎在周庄队里。高山寺山后的铁路通过一百米长的人工峡口,由于雨水冲刷,水土流失,崖壁坍塌,泥沙经常阻碍交通。大修队来此主要搞崖壁砌护与路基排水工程。和1958年修包兰铁路时不一样,那时是在解放军严密监管下,由与民隔绝的劳改队来兴建铁路。而这次,自由的工人和自由的农民朝夕在一起,引发了周庄队、高山寺、枣园公社的生产技术新的革命。
无论是片石砌护还是混凝土浇筑,那灰色的粉末,与沙子水分拌匀后,竟然可以粘接石头,压光抹平后光滑平整,水浸不烂。于是,周庄队家家从工地上,运输车上,装卸水泥的地方,扫得或者偷得一簸箕一簸箕洋灰。用沙子水分调匀后,抹平了自己的泥锅台,砖炕沿,使它们光滑整洁,经久耐用。工地钢制的铁锹尖头略带弧形,吃土深,挖土量大,轻便耐用,引得周庄队人眼红。于是,红枣、糯米、蔬果,送进那些青年工人住的帐篷,家家就都多了一把圆头铁锹,加上木拐,左右手使都很称心。传统的直板铁锨在大多数劳动处被淘汰了,钢制的工具代替了铁制的工具。
铁厂下放的采购员耿怀金瞄上了工地上的双轮架子车。这种钢制辐条支撑的钢圈上箍着充气橡胶轮胎的、滚珠轴承化的运输工具,满载后一两人可以拉上飞跑。较之木轮车轻便迅捷,效率要高得多。于是,善于交际的他和大修队长套上了近乎,终于得到了带轴承车轴的一副车轮。让木匠做好车身,周庄队饲养社便有了一辆可人拉,可套上牲口驾驶、进出厩棚极为方便的半机械化车辆。这一运输工具的革新震动了高山寺大队。一年后,升为生产队副队长的耿怀金建立了架子车队,从此,运肥运粮不再需用木轱辘牛车,只能在饲养院的角落里见到一两个残余的车轮。社员们再也用不着五六个人驾一辆牛车,在黄尘弥漫的阡陌上咯吱吱、慢腾腾,向田里运送粪肥了。
姑娘小媳妇们一有机会就向大修队工地营房跑去。一面兜售自家院里的蔬果,一面与小伙子们打情骂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谁不盼望自家女儿找个有钱的主,吃上皇粮,过上像样的生活。在他们眼里,女人的幸福是和有工作、有工资的男人在一起。“七级八级工,不如老农一沟葱”,“高价粮,高价烟,高价姑娘一千三”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农民们看来,工人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
这个大修队具有那个年代真正工人阶级的作风。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决不骚扰农民生活。胖胖的工程队长不时组织工人下地劳动,和一村人相处得非常融洽。
河北唐山人的记工员,留着学生头,一身衣着整洁朴素,敲得好羯皮鼓,说得好大鼓词。那闲暇时咚咚的鼓声,悠扬而富有韵味的说唱,迷倒了周庄队的男男女女。
晚炊后,上弦月悄悄爬上了树梢头。朦胧的月华笼罩着弥漫着淡淡烟雾,绵延蓊郁的十里枣林。林中的小渠,在迷离的月晕下汩汩地流淌着,把潮湿凉爽的水汽随林中荡漾的微风扩散了开来,驱散了一天的暑热,驱散了嗡嗡的蚊蚋。这是枣园最美丽的仲夏夜,轻烟薄雾,疏林茅舍,若梦若幻,静怡如仙界,安谧似幽谷,还是一个清凉世界……
记工员在姨爹旧屋的场院里,在一排枝杆茂密的枣树下架起了自己的羯皮鼓,端坐在折叠椅上,一手摇铃,一手敲鼓,抑扬顿挫地唱起来了。铿锵的鼓声,悠悠的铃声,在静夜中以奇特的情韵传了开去,林中回荡着悠远而空灵的回声。好像静夜中一切都沉浸在这奇特情韵构成的意境中,悄悄地品味着那柔曼美妙的安适与温馨。林中的孩子们和难得空闲的大人们都赶来了,坐在草地上,坐在渠坡边,树桠杈里,围满了姨爹的场院。听记工员说唱《施公案》:
“只见领头大汉一抱拳:“窦二冒犯。”窦氏响马,河间府一带无人不晓。大汉不解,三爷(黄三泰)将大汉的茶倒掉,复又斟上,“壮士再看。”这时那碗底已然有二龙在动。大汉拱手道:“先生指教。”三爷淡淡地说:“一念着处,神明自知,怀仁则龙显,不义则 龙潜,紫砂非宝,仁义为宝也。”大汉汗流浃背,一躬到底,道声“得罪”,率众呼啸而去。三爷北面为大汉敬了三杯清茶,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大汉姓窦,江湖人称窦尔敦。”
记工员双目如电,英气飒爽,铿锵道来,夹以说唱。飞镖无敌的黄三泰,年轻英武的黄天霸,大破九环寨、盗御马、杀强梁、威震河北的窦尔敦,月黑行侠,风高放火,艺高胆大,出神入化。“豪气贯斗牛,义名盖天下”。一段子、一段子道来,叙事用白,写景抒情用唱。羯鼓声声,铃声铛铛,直说得月色昏昏,流水黯黯。满院听众悄悄地、悄悄地听着,一个个屏声敛气,唯恐漏听了最精彩的段子。
忽然,腰板一响,鼓声戛然而止。记工员站起来了,收起了折叠椅。一院人才惊醒了。夜深了,夜露已打湿了衣衫,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人们三三两两,评判着,叹息着,大声争执着,直到很久很久,林中才恢复了寂静。
在这美丽迷人的仲夏之夜,这部书直说了二十个夜晚。周庄队识字断文的人都迷上了《施公案》。田间、地头、炕沿、场屋,人们竞说着窦尔敦。直到很久很久,这一话题才被新的话题所取代。
随着经济的持续回升,社会生活日趋安定,在新的阶级斗争浪潮还没有席卷全国,人民还未被正式化分为等级的时候,我结束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满怀希望地进入中宁中学,去奔向梦幻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