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怎么读音(译怎么读音组词)插图

资深翻译工作者苏福忠。 (秦颖/图)

苏福忠老师是编辑出版界的一员老将,本身也译著等身,也是多年前我还在师大读书时,去人民文学出版社混进混出最常叨扰的一位老师。传说他退休后以带孙子为主,生活得非常逍遥,没想到久未联系,他在新冠疫情已将人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第三个年头突然寄来一本新著,嘱我写篇书评。彼时我还未从《金瓶梅》英译批评中彻底脱身,因此对《朱莎合璧》这部以朱生豪所译莎士比亚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专著有些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后来读进去才发觉,这又是一部需要对照牛津词典和中国古典文学史来阅读的作品。

顾名思义,《朱莎合璧》者,朱生豪所译莎士比亚剧集之精华所在。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即是对朱译莎剧中精彩译例的梳理与点评,有点像脂砚斋对曹雪芹著《红楼梦》的工作——脂砚斋被霍克思等多位海外翻译家称作“称职的编辑”,苏老师也的确是人文版《莎士比亚全集》的责编,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为朱生豪和莎士比亚消磨了“半辈子”。而这“半辈子”是一直延续到近几年的:他在退休后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为朱译莎剧完成了一套新的校注本,《朱莎合璧》这本书大概可以算作这套校注本的一个提炼浓缩版。书中正文分为六个部分,从朱生豪所译的剧名到他的喜剧细胞,再到莎士比亚的历史观和朱生豪的悲剧性格,最后以朱生豪与莎士比亚在人文情怀与语言才华等方面的“珠联璧合”作为重头戏,循着先喜剧、再历史剧继而悲剧的顺序,每个剧本中拣选十几、二十几种精彩译例,从剧本故事由来入手,加以对译文的剖析点评,时或征引梁实秋译本作为对比,引领读者去一一探究莎剧中对历史与人性的洞察、奇思妙想的幽默与悲天悯人的警示,以及朱生豪又以怎样的笔墨,将这一英伦文学巨匠的神思妙想与文学涵养“翻”成地道考究的中文。

之所以强调“翻”而非“译”,是因为朱生豪所译的莎剧,是外译中作品里鲜有的一种存在:内里保留了从古希腊古罗马到十七世纪英文世界里积淀深厚的人文内涵,外表却又是闪耀着古典诗意的典雅汉语,所涉文学意象及古色古香的语词涵括了几乎整部古代文学史。从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獍”到《红楼梦》里长歌当哭的“芙蓉女儿诔”,都被朱生豪或顺手拈来或摄其精要地安置于笔下,助他将一部部海外奇传谱写成公主爵爷及市井人物无不栩栩如生的“现代元杂剧”。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朱莎合璧》中指出了一点:

朱生豪很清楚他在翻译戏剧,想方设法从中国戏剧中需求元素,来和莎士比亚的戏剧的元素配合,这点是朱生豪的独特贡献,是所有别的译家都没有注意到、努力过,也难企及的。

比如他将所有上场交代剧情背景的角色,都译作古汉语中的戏剧专用语“副末”。这样一来,中国读者触目所及,会油然而生一种如临舞台的亲切感:好戏即将粉墨登场,且看今宵悲欢几何。非但如此,朱译莎剧虽然总体上以散文体为主,但也会在某些剧本的开场或尾声部分一展身手,将原文的“意思(meaning)”撮其要、取其神,“漏掉”或者“改换”一些信息,翻译成“戏词”,喜剧《终成眷属》的收场诗即是一例:

袍笏登场本是虚,王侯卿相总堪嗤,但能博得周郎顾,便是功成圆满时。

苏老师点评此例时给出了原文的直译:戏已演完,国王已与乞丐无异……请各位看官给些掌声,我们会奉上满怀的感激云云。批评者如果认为朱生豪此例译文不够“信”,那确实,但试问于普通读者而言,哪一种文字读来更为享受,更令人动情动心呢?何况,朱生豪绝大多数译文,对于莎士比亚原著的精神内涵而言,是可谓信之又信的。

人物对话是莎剧的一大看点,也是朱译多种佳例所在。除了一些戏剧专用语,朱译莎剧对话中的人物称谓也带有鲜明的古典文学特色,风格诙谐幽默的喜剧作品尤其如此,如《温莎的风流娘们》一剧中,将快人快语的媒婆Quickly借鉴《快嘴李翠莲记》译成“快嘴桂嫂”,西方神话中扮演成人之美角色的女神使she-Mercury译成“红娘”,再如多数剧本中都将sir译成“长官”“大人”,将wife译成“娘子”,将queen译作“娘娘”,king译作“王上”,都是会让中国读者心领神会而且对人物关系一望即知的处理。另外有些小曲小调,也处理得轻灵而俏皮,如喜剧《冬天的故事》里,有这么一段“吆喝”:

白布白,像雪花;墨纱黑,像乌鸦;一双手套玫瑰香;假脸遮住俊脸庞;琥珀项圈琉璃镯,绣闼生香芳气多;金线帽儿绣肚罩,买回送与姐儿俏;烙衣铁杆别针尖,闺房百宝尽完全;来买来买快来买,哥儿不买姐儿怪。

这是一段打油诗,原文两句一韵,八九个音步,读来朗朗上口。朱生豪的译文与原文通俗活泼的精神完全一致,只个别词汇有点时代特色,如“假脸”对应的masks后人一般译成“面具”;而其中一个亮点在于“绣闼”,原文是a lady’s chamber(少女的闺房)——《红楼梦》在英文世界里最为广泛接受的一个译名就是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这是不同文化之间怎样巧合的一种交流与呼应。无怪乎苏老师会将这首小诗推许为“朱生豪莎译中最好的诗译之一”。

据苏老师点评,朱译莎剧的另一大长处在于词汇量。莎士比亚原文的词汇量就高达两万五至三万左右,超出一般作家用词的三四倍,朱生豪的译文用词量也是所有译本中最大的。诸如“谣诼”“诏敕”“疵议”“嬖宠”“斧斤”“羁縻”等词汇,再如“秦镜高悬”“谗口铄金”“蝇营蚁附”“克绍箕裘”等自带古典文化掌故的表达,都是当今译者笔下难以得见的。苏老师直言,对照朱生豪的译文,令人深感“当今译者遣词造句的苍白”。语言之所以苍白原因种种,其中一种大概还是在于对异域文明精神内涵的领会不足和对本民族古典文化修养积淀的不够。毕竟语言是思想的外化,莎剧的精神在于对人性中贪婪、偏执、嫉妒、好勇斗狠等黑暗面的洞察与暴露,对于历史上一页页争斗及被这些争斗蹂躏命运的帝王将相和升斗小民的一并同情与怜悯。不论是“老父衣百结,儿女不相识;老父满囊金,儿女尽孝心”的讽刺,还是大将相争之后胜利者对战败者的哀悼“因为我们那不可调和的运命,引导我们到了这样分裂的道路上”,都令人在啼笑之余陷入深思。苏老师认为,朱生豪最佳的译文,往往对应的都是莎剧最精彩的原文。诚哉斯言。

囿于不同民族、历史、文化背景的千差万别,翻译只能是戴着镣铐的舞蹈,也是注定无法完美的事工。无论是怎样的翻译天才,译文里都会存在各式各样的不完美,另外,也难以避免疏忽与错漏,朱生豪也不例外。苏老师虽然对朱生豪的译笔赞赏不已,甚至不止一次地率言朱生豪就是最佳的莎剧译者;但他并不护短,评析的每一个剧本都指出了漏译的问题,而且是所有的朱译莎剧基本都有漏译,差别只在多少之间,漏译至多者甚至多达六十处,大段文字的漏译也不下十四五处。

身为资深译著编辑,苏老师的很多批评都带有一种“我这双眼睛已看过太多”的铁口直断风格,有偏见也有抱怨,但更多的是洞见,这也是《朱莎合璧》一书特别好看的原因。譬如他拿梁实秋和其他译者所译的莎剧文字与朱译相比对,一再断言,梁译虽然笨拙,但总还是老老实实的翻译,而其他一些译者的文字则显得不知所云,非但不忠实于原文,也不是清晰流畅的汉语。像这样坦率的批评并不多见,而他对梁实秋译本始终抱有“敬意和尊重”,这也是当今翻译批评中少有的公允。他认同梁实秋举一人之力坚持三十多年译事需要的毅力和恒心,也赞赏梁译本每篇都附有简练译序和注释,且根据牛津本用散文体来忠实翻译的学术性;另一方面,他在书中一再为朱生豪不平的一点在于,同样根据牛津本用散文体来忠实翻译的朱译莎剧,长期以来饱受翻译界人士的挑剔与责难,而这些批评往往出自中英文水平远不如朱生豪的人士。他引用德国诗人海涅的观点来说明以散文体翻译莎剧的长处:

莎士比亚也在语言上表现出一定的特色,可是这种特色,以韵脚跛随思想的韵体译者永远也不能忠实反映出来。……如果诗人的精华因之丧失,仅有糟粕得以保存,韵体译者又何苦乃尔呢?一种散文翻译比较容易复现某些章节的质朴、率真、近似自然的纯洁性,因此无怪比韵体翻译更为人所取了。

后来的某些译者指责朱生豪的译本不够“诗”,而沾沾自诩于自己的译本是“诗体”翻译。这一点无独有偶,杨宪益翻译的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也遭受过同样的命运。杨先生本人是诗人,旧体诗写得好,他从法文翻译的《罗兰之歌》和古罗马文翻译的《牧歌》均为诗体译文,还曾将许多英文诗歌和古希腊文诗歌译成诗体,古希腊女诗人萨孚的短诗译得尤其典雅优美,唯独将“荷马史诗”译成散文体,也是鉴于类似的考虑。他在“译本序”中交代:

在开始翻译之前也曾考虑是译成诗体好呢,还是译成散文好;最后还是决定译成散文;这是因为原文的音乐性和节奏在译文中反正是无法表达出来的,用散文译也许还可以更好地使人欣赏古代艺人讲故事的本领。

一流的译者并非不会以诗译诗,而是更多地考虑如何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传达原作的精神内涵,给读者更流畅的阅读体验。这是不愿下这种功夫而一味以韵脚和分行来炫技自矜的译者难以望其项背的。更可厌者,前辈译者的优秀译作还要遭受后人的妄加修改,而在这一点上,朱译莎剧与杨译荷马史诗又是同样的受害者,令人叹息。苏老师在《朱莎合璧》一书最后部分提倡要尊重异域文化的风貌,“把leek译作leek”,翻译要依托原文,哪怕表达得笨一点,拗一点,也要“原意用相应的汉语表达出来”,不要随意改写。这观点我完全赞同。此外,对待前人的优秀译本也应该持同样的态度,译文的时代特色和个人特色都是笔墨写就的历史一页,不要去乱改。如不认同大可以另起炉灶翻译新的译本,且让朱生豪是朱生豪;虽然,考虑到朱生豪所受教育的时代背景与他世所罕有的语言才华,再想有哪位莎剧译者能超越他基本无望了。“朱译既出,译莎可止”明明白白是一份来自资深编辑与老译者的偏见,这偏见却着实令人难以辩驳。

李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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