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云福兴奋地对着在地里拉着花生蔓的四女儿说,昨天你二姐打电话来了,各乡镇纪委书记去地区开会,你哥他们乡镇也去了,好家伙,你姐遇到了咱县纪委的李书记,竟然是她在学校教书时的同事,她很高兴,自己掏包请了李书记的客,顺带把咱山城她认识的乡镇的纪委书记都一起请了。呵呵,当然你哥也去了。大家都奇怪,直问你哥和你姐是不是亲兄妹,你看看,一家出了两个纪委书记,容易吗?
周末回家帮着父亲秋收的牟文叶一边听着父亲絮叨,一边使劲薅着花生蔓。地有些干了,花生蔓拉着有些费劲。她很理解父亲此刻骄傲的心情。这么多年了,爷爷自杀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个家庭。在村里掌权人的淫威下,父亲牟云福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成了一个树叶落下也怕砸破头的人。
【二】
在林子旺这个一共四五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牟云福的父亲牟旭章是他那个年代村子里同龄人中唯一一个识字断文的人,他曾在山城县城的印字房干过,当时八路军正在山区反鬼子的大扫荡,印字房的掌柜十分开明,支持革命,经常帮着印发传单,牟旭章则是八路的交通员还兼着为八路军筹集粮款的工作,他曾经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去给八路军送信,去土豪劣绅家征集款项。山城解放,村里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那时,按照中央的政策,将党在抗日战争时期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改为没收地主土地分配给农民的政策。政策中有:不可侵犯中农的土地,一般不动富农的土地,应区别对待大中小地主、恶霸与非恶霸地主,保护工商业,对抗日军人、干部的地主家属以及开明绅士等应适当照顾。然而党的政策落实到偏远的村子却被村里掌权的弄变了味,牟旭章家里的六间草房被迫拿出三间,这六间草房是牟旭章的父亲省吃俭用盖起来给牟旭章兄弟俩的,一人三间准备他们娶亲用的,牟旭章的弟弟牟旭仁还没成亲就被国民党拉壮丁抓走,一去未回,再无音信。六间草房子算在了牟旭章一个人头上,还有祖辈省吃俭用置下的几亩地,也被拿出去一半。在小山村,被划成了中农,政治待遇就和地主一样,因为地处兔子也不拉屎的穷乡僻野,村子又小,村里没有地主。村里的百姓一直是给下面一个大村子的地主种地,大部分都很贫穷,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两三间草房里。牟旭章家因着弟弟被抓壮丁的缘故,家里住得便不那么拥挤,加上自己家七口人有八亩地,就“责无旁贷”和类似情况的另一家成了中农,房子被分给了一家三代挤巴在一起的穷光蛋。牟旭章因着妻子得了一场重病无法耕种土地,他不得不从印字房辞职回到村子。抗日民主政府对解放了的农村也很重视教育,村子里建立了完小,一时请不到先生,因着牟旭章识字断文,他便成了村里的教学先生。那时教书一个月,村里发给一斗苞米做薪水。村里教师的薪水是一个季度一起领,那个季度牟旭章已经领了三斗玉米回家,结果才教了两个多月,村里就不需要教师了。村里完小被合并到下面的大村,因是复式班,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教师,他只好放下粉笔。此后再次开始他为前线军队筹集粮款的地下党工作,经常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他多领的那个月的粮食他找时间去和村长说一下,要退回去,原来的村长去东北了,新村长说,这是村子里发下的,他也已经领了,退回去还要费手续摆弄,就算了。这一斗玉米给后来村里开始“三反五反”时牟旭章一家遭受的苦难埋下了祸根。
林子旺村子不大,但也经常发生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纷,比如说,谁家的鸡偷吃了邻居粮食被邻居用石头打死了,比如说,谁家的小叔子不守规矩上了嫂子的炕的,还有邻居两家争宅基地的……因着牟旭章识字断文,口才好,人又公道,大家总爱找他评评理。老常国这个人就爱占人家的小便宜,他种的地的界石经常就偷偷移到了临近人家的地里。因为地界问题,老常国的地邻们苦不堪言,好好的地去年麦畦子种十个,今年秋再要种,就只能种九个半了,那半个麦畦子不翼而飞;明明种地瓜可以打上二十个台子,下一年再去栽种,同样宽的台子少了一个!都是老常国挪动了地界石捣的鬼。不教书了的牟旭章种地不算是把好手,但是,他读的书多,讲起故事来头头是道,平日里夜晚只要他在家,村邻们都爱聚集到他家听他讲故事,什么《三国》啦,《封神演义》啦,什么《水浒传》了,《杨家将》等,听得大家常常到了深夜还不肯离去。他说话很咬木头,能说到点子上去,所以村里人遇到纠纷,也愿意找着他给评评理。老常国挪地界石的事不止一次被人们提起,但是,大家都打怵老常国家叔兄弟多,儿郎也多。光儿子就有四个差个一两岁的小伙子,虎背熊腰的,还有一个满地跑的小五子。一次,一个外号叫“二愣子”的年轻人不服气,找到牟旭章让给评评理,按说,牟旭章和老常国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而“二愣子”是出了五服的侄子,论亲疏,牟旭章应该偏着老常国,但是,牟旭章是向理不向亲,面对着老常国的抵赖,牟旭章便询问了他们各自地的亩数,又找着几个有威望的老人作证,然后,拿着尺子去丈量,计算,果然,老常国的地亩数多出了半分,而“二愣子”的则比原来的数字少了半分地。重新埋了地界石。并在地的外地堰做了标记,这下子,老常国没法抵赖,以后也无法靠挪地界石侵占人家的地了。老常国的其他地邻见势也纷纷找着牟旭章,弄回了被老常国侵占的地。老常国怀恨在心。他家里几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好容易想出这么个法子多打点粮食,却被牟旭章给断了路。
淮海战役打响了,老常国那比着肩的三个儿子都去当了兵,第五个儿子尚小,家里仅有老四帮着种地。后来,老三战死疆场,老二转业在公安上干,挂了彩的老大因着不识字,复原回了家。这时,是残废军人的老大牟金刚做了村里的干部。全国解放后,家里的四儿子也参军走了。老常国现在既是军烈属,还是干部家庭,在村子里不再是过去占别人小便宜被当众揭露那么灰溜溜的了。老常国的大儿子牟金刚从做了村干部的那天起,就想着把牟旭章弄臭,报一下他爹在村人面前丢人的仇,一直没找着机会。1951年底中央政府开始了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运动的斗争。此统称为“三反”、“五反”的运动慢慢蔓延到了偏远的林儿旺村。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上哪儿去找够资格的反啊?有人抖落出牟旭章教书时多领了一个月苞米的事。于是,牟金刚像是拾到金元宝那么开心,牟旭章终于落到他的手里了!牟旭章变成了林儿旺村最大的贪污犯,名头被牟金刚大会小会批得在林儿旺村和大贪污犯林青山张子善在全国一样响。虽然牟金刚不能枪毙牟旭章,但是,牟旭章家后代子孙的政治前途却由此全完了。大儿子牟云福已经二十六岁了,别人家的小伙子这个年纪早就孩子满地跑了,他还在打着光棍。别人一提亲就被打了媒,说他家里历史不清白。二儿子牟云良想参军,没门,因为你老子是大贪污犯,是阶级敌人呢,怎可以混进革命队伍?就连女儿牟淑玉找婆家,也很难,根红苗正家庭里的小伙子不愿意要。一斗苞米,加上牟旭章爱管闲事的嘴,让他的一家人在林子旺村像过街的灰老鼠似的,灰溜溜的,时不时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长相英俊的牟云良因为毫无前途,心里想不开,终于,在又一次被姑娘家拒绝亲事后心灰意冷,吃了药老鼠的土砷自杀。和牟旭章做地下工作时单线联系的直接领导区委张书记被隐藏下的特务杀害,牟旭章不做教师后做地下党为军队筹集粮款的那段岁月也无人能给证实,他的冤屈无处申述。
【三】
牟云福和父亲牟旭章一样喜欢看书,上山干活回到家就爱捧着一本书看,书的世界减少了他许多现实的苦痛。他和父亲一样正直善良,个子高高大大,而且外表儒雅,当他在和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后,他走在集市上,和一些人拉起呱,都会问:“老哥,在哪儿退的休?”他笑笑:“在庄稼地里,还未退休呢!”
牟金刚从部队回来,就做了大队长,成了村子里实际掌权人,他把父亲的叔弟叔兄全拉到了村子领导的位子。在复查时被划为中农的牟旭章家,这时成了他整治的重点对象。一开会,如果不是批斗会,他就在会议开始时宣布:“今天,开会内容属于革命的秘密,中农没资格参加。中农的滚出会场!”牟云福和妹妹就灰溜溜地离开会场。但是,还不敢不去,否则,就会被诬蔑为无视于共产党的领导。牟金刚最喜欢看的就是牟旭章家的儿女在他洪亮的声音中耷拉着脑袋离开会场的情景,他很享受这一幕。因为他忘不了那一次的经历。牟旭章逼着他爹把地界石移回原位,他爹老常国回到家里,正是晚饭时,他爹一把从已经二十二岁的他的手中夺下地瓜干,狠狠扔到地上,劈头一顿臭骂:“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爹被人骑到头上拉屎,你不去争气,就知道吃吃吃!”他妈妈刚刚把一碗小米饭端给他姥姥——他姥姥就他妈妈一个女儿,从他生下,就没了姥爷,姥姥一直帮着他妈妈拉扯孩子,对这个家可谓是劳苦功高。但是,在人眼前丢了面子的老常国红了眼,朝着自己的女人骂道:“我操你个妈。还吃小米干饭,以后等着喝西北风吧!”姥姥当晚没有吃饭,第二天早上在自己的小屋悬梁自尽。老常国那天恼羞成怒回家骂了丈母娘也没有寻思会这样的结果,从此,老婆整天扯张骂他,家里再也没了往日的宁静和和睦。解放战争到来时,前线打得很惨烈,急需补充人员,村里来了征兵的,老常国家里总共那么些地,几个半大小子能干也能吃,年年打下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的,一年得半年多靠吃山野菜掺和着度日,他索性留下十八岁的四儿子帮着干活,其余三个大些的儿子都让去参了军。不幸的是,老三所在的部队全被直接拉到了朝鲜战场,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在牟金刚心里,姥姥的死,还有三弟弟牟金强的死,都是老家伙牟旭章造的孽,他要替父亲出气,替姥姥和弟弟讨回公道。让牟旭章的后代子孙永世不得翻身。
牟云福整天不声不响,夹着尾巴做人。但是他为人诚恳厚道,对村里的老人总是很尊敬,看到老人搬弄着重东西,总是不声不响去帮扶一把。在村民中口碑很好。没想到,老实人交上了狗屎运。秋季的一天,他上山干活回家,一直身体有病的母亲王家兰兴奋地和他说:“儿啊,老天保佑咱家不该断子绝孙啊!你和晨婶子来说媒,亲口把她侄女李芳兰说给你做媳妇呢。兰儿那个丫头好啊,又勤快,又懂礼,还大方,她妈妈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门亲事我看着好。你说呢?”牟云福初听是和晨婶子来说媒,就想拒绝,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婆子就知道搬弄是非,还厉害得和麻子精(狼)似的,谁粘着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脱一层皮。她打遍全村无敌手,李姓人家全村仅仅两户,她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李和晨,把个男人整治得和烂面汤似的,逼着哥哥李和光分家,而且把老人留给老大李和光养活,而土地呢却挑着最好的自己留着。李和光的老婆忠厚老实,不争不吵,任其胡为,倒也相安无事。
当听母亲说介绍的是李芳兰,牟云福心中一喜。小时候,他就喜欢去李和光大伯家玩,李大伯两口子因为他华灵灵的,嘴也甜,还有眼色,加上李家连续生了六个丫头片子,也没有个带把的,看见跟着父亲识字断文又长得清秀的小云福很是喜欢,给他做弹弓玩,给他刻木头枪……男孩子玩把戏的用具,李大伯都愿意给他做。云福的父亲在县城印字房工作,叔叔又被抓了壮丁,没人帮他做这些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李大伯给弥补了这些遗憾,李大妈面目慈善,做了好吃的总是留着他来时给他吃。他做错了什么,也宠着他。一次,过完端午节不久,下起了大雨,按照流传的习俗,应该在发大水时,把端午节系在手腕的五色缕索抛到河里。据说,戴五色线缕索的孩子可以避开蛇蝎类毒虫的伤害;五色缕索扔到河里,意味着让河水将瘟疫、疾病冲走,孩子由此可以确保安康。那一天,云福母亲让云福和弟弟到河边把剪断的五色缕索扔到河里,云福和弟弟一起去了芳兰家,喊她一起去,才五岁的芳兰找了剪刀便喊着:“云福哥哥,你帮我剪吧。”大了芳兰五岁的云福便拿起了剪刀,因为不会用,云福拿着剪刀不会挑起缕索去剪,而是顺着缕索圈的方向,结果怎么也剪不断那细细的几条线拧成的缕索,一使劲,剪刀的尖戳进了芳兰嫩嫩的白藕似的手腕,鲜血顿时冒了出来,疼痛让芳兰大哭起来,云福站在一边,呆呆地,不知所措。李大妈把芳兰哄走,给她上了止血的药粉,回来看见吓得呆立着泪水涟涟的云福,忙去屋里找了几粒冰糖给他,直哄着他不要哭,还连连说着没事,才好了。
长大后的牟云福一直记得李大伯和李大妈的好,但是在村子里政治地位的低下,让他不敢奢望芳兰妹子会嫁给他。何况自己比芳兰还要大五岁。
知道芳兰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云福满心欢喜,这桩婚事很快确定下来。腊月二十六,距离芳兰婶子提亲才两个多月,芳兰便成了牟云福家的新媳妇。
牟金刚得知这个消息,气疯了!因为他家才不久从村里另一户中农家弄出一处房子,正准备收拾了给他娶媳妇,他也看上了美丽大方的芳兰,刚刚央求村里德高望重的牟延顺老爷子去给提亲呢。结果被不声不响的牟云福娶回了家。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牟金刚咬得牙齿咯咯响,他火速应当了邻村一个媒婆的提亲,娶了一个父亲抗日牺牲多年的独生女杨蕙敏回来。他的媳妇很孝顺,要求带着寡母到夫家。急于结婚的牟金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四】
一青一黄是一年,不知不觉,牟云福和妻子结婚快二十年了。头胎生了个女孩,叫牟文芝,孩子受家庭影响,没有捞着读高中。那时,正是学制改短的年代,读完七年级就下了学的牟文芝才十五岁就到生产队劳动。
二胎是个儿子,在牟云福结婚后第三年妻子怀上的,孩子是腊月二十八生下的,爷爷牟旭章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久儿,这个孩子不幸生在了全国饥荒的年代,家家户户粮食不够吃的,上山挖野菜剥树皮充饥,村子南山有一种白色的土,以前过年都挖回家熬制成了很细的白粉面,再捏成长条,可以在蒸饽饽时抹到饽饽外层增白,好多人没粮食吃开始吃这种土,吃到肚子就下坠着拉不出来,肚子涨涨的,最后死掉。牟旭章因为那一斗粮食的事,被牟金刚翻来覆去开会批判,心里郁结,得上了肝炎,整天病恹恹还得拖着病身子去整地,干重体力活,看到孙子出世,他仿佛完成了一桩重要任务,再也没有生的勇气,大年三十,大广播又在广播,要在正月初二开批判会。初一早上,牟云福起床要去父母睡觉的屋子看一下——这是多年的习惯,晚上睡觉前,早上起床后,他都要到父母屋子问候一声。母亲王家兰说,你爹昨晚躺下后就翻来覆去的,一夜没睡,清早起来就出去了。牟云福来到院子,要去厢屋拿草给刚生了孩子的媳妇烧炕,却看见了父亲用一根麻绳悬在了厢屋的梁上。当别人家在喜气洋洋问好拜年时,牟云福家却传来了悲恸凄苦的哭声。
李芳兰的月子是在饥饿和悲恸中度过,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奶水,也没有有营养的东西来催奶,孩子生下来就只能喝点玉米面糊糊。大人都成天吃野菜,饿肚子,连玉米棒都弄碎了吃到肚子里,省下点点玉米去石磨推成面熬糊糊喂久儿,即使这样却也没有耽误久儿的长大。奶奶因着丈夫的突然离世,悲痛万分,五十岁守寡的她经常抱着这个名字叫久儿的孙子眼泪汪汪的,念叨着:要是你爷爷死在二鬼子的枪子下,他也不用这么多年遭这些罪了,咱家就成了烈属也不用被人家下眼看待了。
牟云福的妻子在生下久儿后,又连着生了三个丫头。孩子们陆陆续续上学,好在那时上学拿不了几个钱的书本费,孩子们上山刨些药材交到学校就行了。大女儿初中毕业到了生产队劳动,儿子牟文久上了初中,班主任十分喜欢这个浓眉大眼懂事好学的孩子,他正直,善良,不仅学习刻苦还十分勤快。到教室早了,就看见他在打扫卫生,或者看书。上了初中不久就叫他做了班长,半年后发展他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政审需要大队盖章,有两个老师来村子调查,结果当时是大队长的牟金刚一口否决,他对来调查的老师说,他家历史不清白,大队坚决不同意发展他入团。那天腊月二十三,是过小年的日子。面对着想望了很久的妈妈包的黑白相间的饺子,牟文久一个也没有吃,他眼泪不住线地流着,抽噎着问:“爸爸,我爷爷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队长金刚伯伯说我们家历史不清白?”牟云福嘴张了几次也无法回答。这些年,在村子里他低眉垂目已经成了习惯,他不敢说出自己父亲的委屈。倒是李芳兰性格开朗,她对儿子说:“你爷爷没有不清白,我听你姥爷说,你爷爷帮着八路干了好多事,在村子里威信也高。他是得罪坏人了。不让入就不入吧,老师让你入,说明你是个好孩子。有没有那个团员证没什么。”
牟文久最后到底还是加入了共青团。许多年后,才得知,他的班主任黄老师和牟金刚是姑舅弟兄,正月到牟金刚家出门给舅母拜年,谈到此事,牟金刚说牟文久的爷爷是贪污犯。黄老师说,不对吧,我听我妈妈说,牟旭章大舅不做教书先生后还去给八路筹集钱款。有一次被二鬼子追得跑到了我村,最后躲在我家放地瓜的阁楼子上才逃过去。他背着那么沉的钱搭子冒着生命危险都不贪污,会成为贪污犯?你如果不盖印,我去公社找领导去,让我妈妈去作证明。两个人吵了起来,黄老师都拍了桌子,牟金刚不想事情闹大,因为牟旭章在村里的威信的确很高,他活着时每次开批斗会,很少有人上台批他,上去的也不过是几个他的亲信而已。
没有政治地位的贫穷的日子真的很难挨。那一年,牟云福被大队派到庵里水库出民工,一去就是半年。一人每天规定要推土几百车,劳动强度大还吃不饱,不断传来有人累饿交加死在工地上的消息。李芳兰在家里提心吊胆,牟云福身子骨本来就弱,再加上高强度的劳动,会承受得了吗?这时,家里面缸里早就没有面了,婆婆在炕上因着哮喘一声不接一声咳着,也没有钱找医生给输个葡萄糖什么的来缓解一下。家里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整天喊饿。李芳兰起早贪黑浇菜园,大白菜、花心菜、甜菜,没等长大都拔回家吃掉了。屋后大榆树上的榆树钱榆树叶被撸光了,连大杨树上毛绒绒的杨树虫也被撸回了家。杨树虫特别苦,李芳兰烧水焯过,然后一遍遍换水浸,浸两三天后还是苦咧咧的,也做着给孩子们吃了。但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借本钱养着的那个猪突然死掉,这是全家所有花销的来源啊,走东家串西家好容易借钱再养了一个,又病了。找赤脚医生佘帐给打了个针也没有救回来。那时候,丈夫生死未卜,婆婆疾病加身,孩子成天挨饿,李芳兰连死的心肠都有了,好多时候想着加几包老鼠药到菜团子里,让孩子也一起去了不再遭罪,但是,看到吃饭时,你敬我让的懂事的孩子,又不忍心。幸亏远在新疆的妹妹回家看望母亲,知道姐姐李芳兰的窘迫,给了三十块钱,才救了燃眉之急。
牟云福的儿女读书都个顶个争气,大队黑板上,村小学的老师总爱把成绩公布上面,每次都是牟云福的孩子在第一。那时,村里是复式班,他的三个读小学的女儿分别是一三五年级的第一。儿子在初中也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牟金刚看到黑板报的名次,很是生气,他趾高气扬地宣称:考第一也没有用,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大学就没有贪污犯的后代上的。他想起他兄弟四个跟着牟旭章读书的情形。当时,牟旭章教他们珠算,他兄弟几个总学不会,牟旭章耐心地把着手教着牟金强,并用激将法激励他:“小伙子,用点心学,总不能一筐木头刻不出一个櫼吧?”在一个教室的牟金刚听到了,恨极了。当他在村子做了大队长,当他在政治上把牟旭章踩在脚底,他就曾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说我们一筐木头刻不出一个櫼吗?今天,我这个櫼就要钉死你!”果真,不出几年,牟旭章便因他而死。
【五】
突然间,天一下子变了。让牟金刚措手不及。才几天,他的那些儿子闺女还可以头抬得高高的凭着推荐上高中,轮到他的第四个儿子牟文国就不行了,必须考才可以上。结果,从牟文国开始往下的两个丫头都没捞着上高中读书。他恼羞成怒,想找双小鞋给牟云福穿,生产队分粮食时,他的儿女在生产队干活,家里挣的工分多,所以,他让生产队长把按人口分粮而工分少的家庭分的粮提高价格,这样,牟云福因着家里只有他和妻子以及大女儿干活,一年就欠生产队七十多块钱的粮钱,而劳力多的家庭,还可领回家二三百块钱。那时,七十元的钱款,是巨额的。因为一斤猪肉不到七毛钱,一只鸡蛋才卖五分钱。牟金刚在生产队年底分红时就对村民说:不能让黑脸挣给白脸吃,谁嫌贵,可以不要那个户口的粮。牟云福大气不敢喘一声,因为,他读书的孩子多,都需要往学校带粮食,本来就不够吃,若生产队再不分,去市场籴粮,更贵!即使这样,每个月三个孩子往外拿粮食,也得去买高价粮添补,钱,都借遍了整个小山村。村里一些人看到他家不让孩子下学去生产队干活,就冷讽热嘲:“屎壳郎变知了,还不知道多少可以变出来一个呢!”牟云福和李芳兰不管别人怎么说,孩子有机会上高中了,他俩头拱地也要供孩子读书。
一九七八年夏天,牟云福的儿子牟文久高考过了预选分数线三分,来村子送信的老师笑呵呵地来到了他家,家里就只有三只鸡蛋,李芳兰忙去邻居家借了五只,给送信的老师做了满满一碗荷包蛋,舀进了六只,另外两只给了因哮喘常年在炕的婆婆。还从大柜里拿出在大连港工作的表弟来老家给的放了不下两年的一袋白糖——怕化了用塑料袋一直套得紧紧的,在鸡蛋碗里各放上了满满的一汤匙。这是她家待客的最高规格了。但是。报完了志愿却再无消息,从无报考经验的牟文久落榜了,比他还少一分的邻村同学考上了一所供销学校。只有一个儿子的牟云福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再供久儿复读一年,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小山村,因为贫穷,想要娶个媳妇来家,可以说比登天还难。所以,林子旺村子尽管人口少,光棍的比例却不少。家里就久儿一根独苗,牟云福还牵挂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
天不遂人意,久儿第二年和妹妹一起参加高考,妹妹牟文梅考取了一所省属重点的本科,他却因着比分数线少了零点五分再次落榜!
牟云福无奈,想着让孩子到远嫁新疆的孩子的姨姨那儿去,看看能不能把户口落在那儿,听说那儿考学分数线低。
总算沉闷苦难多年的家里有了喜事,二女儿考上了大学,把牟云福喜得买了两挂鞭到父亲的坟前放了,他向父亲报喜道:咱家孩子出息了,家里终于不用再受窝囊气了!
牟金刚得知牟云福的丫头考上了学,跳出了龙门,虽然心里很不对劲,还想着找个机会压制一下他家。但是,工作考学等也不再看重出身,他很无奈。还没等找到机会,他却欠下了仇人家的一个大人情。一天,他五岁的孙子龙飞在水库坝基玩耍,看到一只小鸭子在水库边游来游去,他便捡起石头扔向鸭子,结果使劲过大,把脚下的石头踩歪了,小龙飞一下子掉进了水库。正在水库南山坡地干活的牟云福听到孩子凄厉的呼救声时,急匆匆跑下来跳进水库向越挣扎越往深水沉的小龙飞游去。在闻声赶来的乡亲的帮助下,小龙飞被救了上来,在水库坝基上,大家提着他的腿控着水,村里的赤脚医生也赶来了,进行急救,许久,小龙飞才哇的一声叫起来,吐出了呛进的水。
看到小龙飞没事了,浑身湿漉漉的牟云福才想到了后怕:要是小龙飞淹死了,牟金刚肯定会诬陷他是故意将孩子弄水里淹死的,他那个人绝对做得出来。这不,闻讯赶来的牟金刚只顾去抱他孙子,还狠狠瞅了他一眼。牟云福心中后怕着,当时光想着孩子的安危,哪顾得想到他爷爷这个睚眦必报的人呢?
后来,听牟金刚的邻居和别人说,那天,牟金刚的儿子牟文英要到牟云福家表示感谢,感谢救了他的儿子,听得牟金刚在大声呵斥:他哪是好心救你儿子?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不敢不救。要是没有人眼前,说不定会把龙飞按到水库淹死!不准去道谢!你敢去,我就砸断你的腿!他家啥时候都是咱家的仇人!
【六】
上面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牟金刚觉得自己在村子的地位也大大不如以前了,以前在村子里可以呼风唤雨,他一跺脚,总有一些人吓得直哆嗦,忙着赔笑脸,他前后总跟着几个听他吆喝的屁颠屁颠的小混混。当土地承包了,饿怕了的村民都狠着劲修整土地,沟沟坎坎的洼地变成了良田,原来的旱地,下力气挖湾打井,变成了亩产很高的水浇地。交上了农业税和该交的提留,不再那么礼拜村干部。原来在集体干活时的小混混也开始下狠劲劳作了,以前跟在牟金刚腚后可以少出力还多记几分工分,也可以跟着在大队混点吃喝,而现在,你糊弄地,地就会用粮食歉收来糊弄你。
牟云福分的地质量都不太好,在村东很远的沟底有,在山坡顶石鹏呼啦上也有。坡地,上不去水,土壤层薄且土质也差,他不辞辛苦往山地挑农家肥,还在石头缝里搜寻泥土,垫到他家的坡地里,之后种上了一些干果;沟谷地,在地的里堰挖出了深水湾,又凿出了水道,浇地时,只需要站在湾边用桶舀水,就可以自流到地里的每一处禾苗。
联产承包责任制让肯舍得力气的农民感受到了饱肚子的滋味。前一年因为干旱,老百姓的麦子长得只有一拃高矮,几乎连种子也没有收回来,吃了返销粮一个人才二十斤麦子。在县城读高中的牟云福的三女儿牟文莉经常是一个月才可以吃一顿白面,这还是改善生活必须订的,因为学校一个月改善一次生活,或者包包子,或者炸面鱼。就是这一次改善生活,也舍不得吃,吃点从家里带的凉地瓜对付一下,把订的好饭放起来,周末回家捎给奶奶吃。第一年承包土地单干,家里的粮食就获得大丰收,麦子下了来后,牟云福去粮管所粜了八十斤小麦,拿着转粮单,牟云福带着妻子给孩子做的咸菜和烙的三角,骑着自行车赶了五十里崎岖不平的沙土路送给了牟文莉。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牟文莉知道父亲粜完粮赶那么远的路肯定没有吃饭,便拿着饭票去伙房买了两个馒头。学生都是分组领饭菜,伙房已经分完学生的菜了,菜盆里仅仅剩下了白菜汤,好心的伙房师傅得知牟文莉在给父亲买饭,就抓了一大把靠过油的黄黄的肉渣放到菜碗。然后又舀了满满两勺菜汤进去。吃着已经凉了的饭的牟云福,笑眯眯地对牟文莉说:“丫头,咱家今年打了四百多斤麦子,你以后可以每周订一顿白馒头吃哈。”两个四两的馒头对干活出大力的牟云福来说,根本不够吃,但他还是留下一个给牟文莉,说他不太饿,来的时候在家里吃了好几碗地瓜干。
分地到户,让勤劳的牟云福干活越来越有劲,二丫头在省城读大学,三丫头进了县重点,眼看也是个大学生。就是儿子那儿让他心里叹口气。久儿读初中时正赶上上面宣传交白卷的英雄,又是支持反潮流的,所以教师被批判,孩子没有学到多少东西,远去新疆的他三年多了,不知怎样。每次来信都说他很好呢,过年过节就给家里邮二十块钱。转过年,三丫头就要高考了,照着平日里的成绩,考上是没问题,可是,久儿是唯一的男孩啊!牟云福的心在纠结。
过了年正是春耕时节,牟文久风尘仆仆返乡了。牟云福很是吃惊,连襟写信没有提一个字啊。牟文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年的经历,在新疆落不下去户口,他只有随着建筑队去四川,到青海,修公路,挖山洞,到处打零工。好几次在草原染上疟疾,还在咬着牙干活,因为不干一天三块五毛钱就没了。要养活自己就得干。三年在寒冷的新疆打小工扣除自己的吃用,仅仅剩下一百多块钱。而且这三年,他没有添置一件衣服。他很想家,特别是患病的时候,在那儿落不下户口再熬就是打一辈子小工,那样,倒宁愿回老家和爸妈姐妹在一起吃苦。看着儿子手上厚厚的老茧和一道道的裂口,牟云福很心疼。春天忙季过去,牟文久又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打小工了。地里掏食,仅仅够温饱,家里的花销,妹妹的学费还是个问题。牟文梅在学校相当节省,一个月是十三块五的生活费,她可以省出钱给妹妹牟文莉买了全套四册的《快乐英语》,还买了两本厚厚的《唐诗选》,还不断写信鼓励妹妹好好学习。当得知哥哥回家,她给家里写信更频了。文久在劳累之余看到妹妹书信里描绘的大学生的美好生活,读着妹妹的鼓励,心中也有了劲头,尽管打小工的活很苦很累,但是,和在草原居无定所远离亲人的生活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他晚上回到家有时间就点着煤油灯翻翻书。
妹妹的书信他攒了厚厚一叠,在家里的泥土墙上他做了个小木架子,把那些信端端正正竖着立放在了架子上,有时间就再去翻阅一下,每一次读信,感受着美好的亲情,他心头都暖暖的,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着憧憬。
从家住在公社政府的同学王嘉伟那儿得知一个好消息:政府要招聘干部,说是要通过考试、考核,择优从农村回乡知识青年和复员军人中招聘了一批优秀青年充实到乡镇干部队伍之中。牟文久听说后兴冲冲地到公社所在地和同学一起报了名。尽管离开课堂近四年,吃过了许多苦的他拿起笔来却不觉得费力,答完试卷的当天他又继续去建筑队当他的小工——去和水泥,搬砖头去了。不久,好消息传来,他过了笔试,而且成绩还名列前茅。就要面试了。在中学做过班干部的牟文久不太打怵,加上他到新疆三年多出远门也增长了见识,当主考官抛出问题时,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谈,比那些刚刚走出校门的高中生明显多了些沉稳与大气。
牟文久考上了聘任制的公社干部(尽管公社已经改为乡镇,老百姓还是照着老习惯这样叫),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不用一袋烟的功夫就传遍了林子旺这个小小的山村。不久,牟文莉也被省重点大学录取。多少年来一直在村子里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一声的牟云福这下子腰杆挺得更直了。
【七】
李芳兰是一个心胸敞朗的女人,尽管多年来牟金刚一直挤兑她一家子,但是,在地里或者菜园子,看见他,都是装作没事一样很客气地打个招呼,大哥,你在忙啊。牟金刚总是在鼻子眼里哼一声,不屑与她交谈。
那一天,李芳兰到南沟的菜园子摘茄子,看到牟金刚在路下的菜园里种菜,她依然礼貌地问着:“大哥,种菜啊!”今天,牟金刚不知怎么,抬起头答应了。本来,李芳兰准备继续往前走。“吭吭”几声嗓子响,一般不大搭凡人腔的牟金刚开口了,李芳兰只得站下,听他说到:“大妹子,哦——你做饭有贡献啊,你看,你家的二侄女、三侄女跳出了龙门,你家大侄子也当了公社干部。你的饭没有白做啊。”
李芳兰给几个孩子做饭的确是很辛苦,天不亮,也没有个钟可以看个点,捉摸着时间起来,一下子做一大锅口子的玉米饼子,同时三个孩子读初中,一个人早上吃一个,拿一个做中午的干粮,就没了。经常时间捉摸不对,做好饭好久天还未亮。有时候,觉得天很亮了赶紧起来做好饭,结果村里别的家的孩子好久未来叫着上学,是老天开了个玩笑,又起早了。做完早饭还要去地里干活,一天里从没有个歇息的时间。大的上了高中,下面的又接上去。初中距离家十多里路,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孩子上学一天一个来回,中午都得拿干粮。学校也没有条件给热饭,就得吃凉饭。冬天很多时候,玉米饼子冻得梆梆硬,一口下去就是几个白白的牙印。孩子有些吃不下去,中午饿一顿。晚上放学还要走十多里山路,没劲走了,只好啃玉米饼子,一咬着玉米饼子是一口口的冰溜渣,走到家,也啃完了。知道孩子读书遭罪,为了让孩子多睡会,李芳兰总是做好了饭才叫醒孩子。孩子们去学校拿着玉米饼子,在家的除了给婆婆和丈夫留点饼子,她和在村里上小学的孩子吃的几乎是地瓜干和菜团子。当责任田承包到户,她和丈夫起早贪黑拼命干活,粮食打得够吃了,可是,孩子上学的花销却没处弄。她在农闲时去挖草药卖些钱添补。当看到有的人家开始立果树,她也大胆鼓动丈夫在土质好的地块立上了苹果和大樱桃,生产队分的老品种苹果树该砍的砍,该换头的换头,该嫁接的就嫁接。但是,刚刚开始,还未见利益。苍天不负苦心人,孩子们尽管吃不饱,但读书都很争气,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孩子们得的奖状。并且大大小小都知道体贴大人,读高中也罢,读大学也好,都很是节省。文梅文莉读大学时每次回家,都带着从学校发的生活费里省的钱给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们买的礼物。记得二丫头文梅第一年回家,把开学时做的线呢布的衣服拿回来了,说,妈,这衣服我不要了,给我妹妹穿吧。李芳兰听了当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很生气:这么好好的衣服就不要了,才上大学几天就开始讲究穿戴了?当夜晚里,文梅拿出她们班里集体去泰山照的照片给大家看,李芳兰看着流泪了。那些衣服穿在孩子身上,袄袖和裤腿都短了能有一拃长,在大学能够吃得饱,孩子的个子一下子蹿起来了,衣服都成了小几号的。孩子不是不节省,是实在穿不下去了啊。
二丫头牟文梅读书时学制短,读到了九年级就考了大学,才刚刚十六岁,三丫头赶上初中高中都改为三年制,一下子多读了两年书,牟文梅大学毕业,牟文莉正好入学,于是牟文梅开始挣钱帮着家里供下面的妹妹读书,所以,牟云福一家尽管家境贫寒依旧,却有了奔头。
【八】
牟文久进了政府不久就被管工业的李副镇长看上,准备培养为接班人,当时公社已经改为了乡镇,乡镇企业开始风起云涌,李副镇长领着他到处考察,寻找适合观庭镇发展的企业,在考察一个理石厂时,他们来到了省城,牟文久办完了公事,晚上,他找到了妹妹所在的大学。站在大学门口,牟文久感慨良久。曾经,这儿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当年落榜去了新疆做小工的苦日子里,夜晚睡不着,他还翻看着带去的数理化复习资料,那是父亲让在大连的舅家弟弟给费事买来的,那时,乡下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在挖土方,凿岩石累得爬不起来的日子,牟文久更渴望能够继续读书。可惜姨夫办理不下户口,思念父母姐妹的他只得回归故土。皇天不负苦心人,幸亏有机会参加招聘考试,幸亏文梅妹妹的鼓励,他回到老家依然没有放下学习,考取了镇政府干部,今天,才有机会站在这所高等学府的门前。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到传达室登记,大大方方进入了这所高等学府。今天,他给妹妹文莉买了一块手表。尽管懂事的妹妹从未提及,但是,他知道出门不知道时间的滋味,这种不便他在新疆打工时曾品尝过。来的时候,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还埋怨:“买手表干什么?上下课打铃,你浪费钱干吗?”他知道,父亲想着让他攒钱娶媳妇,这块手表三十五元钱,花了快有他一个月的工资呢。从大门口到打听到妹妹的宿舍,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想起父亲的话,他笑了,这么大的学校,妹妹的宿舍和教室肯定也会相距很远,打上课铃怎会听见?他给妹妹的礼物肯定会让妹妹高兴的。果然,一向稳重的文莉看见哥哥高兴得跳了起来,当他拿出手表递给妹妹,妹妹兴奋地念叨着:“谢谢哥哥,哥哥真好!”兄妹两人在楼下谈了一会儿,文久就告辞了。因为快到学校关门的时间。兄妹两人依依惜别。出了校门,牟文久暗暗发誓,一定抓紧时间学习,业余报个自考,也拿到张大学文凭,圆自己的大学梦。
又是一年秋天,牟文久周末回了家,他已经娶妻了,和父母也分了家单过。妻子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土地果园要管理,一个周回家休息一天,对他来说,是更辛苦的一天。许多繁重的劳动等着他这一天休息日子来干。
他在北山苹果地里挖坑追肥。已是暮秋,苹果已经收获,头年喂一次化肥,积蓄一个冬天的力量,明年春天果树可以多开花坐果。不好!他抬头擦汗之际忽然看见南坡围子洼那儿的树林浓烟滚滚,他带着铁锨飞快跑过去。政府一直三令五申,不准烧荒,防止火灾,正月十五这天,清明寒食三天,月日这一天,都派人专门监督上坟的,防止放的鞭炮引燃山火。烧地堰的杂草更是不准。是谁在放火?这么大胆。若引燃整个南山的松树可就麻烦了,烧过山坡是另一个村子的山岚,也是一片松林,那样损失可就大了。牟文久一边跑一边吆喝救火,周围山上干活的村民也跟随着向围子洼奔去。有救火经验的牟文久一边让一部分村民用湿树枝扑打山火,一边喊着几位带着铁锨镐头的老乡一起到大火还未蔓延的山坡上挖起了一片隔火带,刚刚挖好,火苗伸着长长的舌头就过来了,但是,在近处没有可燃的,势力渐渐减弱的火舌在大家的扑打下终于只剩下缕缕青烟。牟文久又让大家用泥土掩埋冒烟处,防止死灰复燃。火终于扑灭了,牟文久满脸烟尘,只剩下牙齿是白白的。他已经在村民的议论中知道这场火是牟金刚嫌地堰荆棘多,点燃烧荒引起的。
牟金刚点火时一丝风也没有,他没想到一阵突来的北风把火吹出了地堰蔓延到山坡。当火势越来越大,他已经吓得浑身颤抖,前不久,邻村一个给死去的亲人烧纸,不慎引发山火,烧了几十亩山岚,被镇里罚款七千元,人也被逮到了派出所。他连忙折断树枝扑打,但是毕竟上了岁数,他留了多年的长长的大胡子也被火苗舔着烧焦了,火顺着地堰的枯草烧到了有着油气的松树干柴,噼里啪啦烧个不停,他的扑打等于杯水车薪,正在他焦急万分时,牟文久和村民一起赶来了,牟文久有条不紊地指挥大家扑火,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看到火灾造成的损失不大,他惴惴的心放到了肚子里。村里老百姓约定俗成,这种情形民不告官不究,看到文久这么卖力地扑火,损失也不大,想他也不会去镇里告发他的。牟金刚对着满面黑灰衣服也烧出了窟窿的牟文久连连道谢:“大侄子,今天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来帮忙,你大伯我就得进派出所了。”牟文久真诚地说:“大伯,没什么,轮到谁身上都会这么做的。”
回到家,牟金刚对着老婆子杨蕙敏慨叹,我和牟云福家斗了几十年,你看牟云福三棒子砸不出个屁来,他家的儿女真是有出息。文久这孩子心胸宽啊,一点也不计较我当年不让他入团的事,今天,要不是他领着扑火,火就烧到山那面的黄泥屋村了,我也就完了,说不定你得到牢里去送饭了。杨蕙敏怒骂道:“都是你一直小鸡肚肠,想方设法给云福大兄弟家穿小鞋,背后谁不指着你脊梁骨骂?听说那年寒冬腊月把人家一家人赶到街上倒筒子,他家大妈还哮喘着,你真狠心啊!你看,遭报应了吧,咱家的孩子,哪个争气?你啊,积点德吧!人在做,天在看呢。云福大兄多老实巴交的人,你忍心整治人家,人家以德报怨,还救了咱的孙子。文久这个孩子又这么帮你,你好好寻思一下吧!别把良心给狗吃了。”若是搁在以往,被老婆这么抢白,牟金刚定会暴跳起来摔碗砸盆的,在村里,他是说一不二的老大;在家里,他是这个独立王国的国王。今天,也不知是扑火累了还是咋的,他居然没有吭声。
清晨,牟云福和李芳兰扛着板鐝拐着条篓子要去李子地收拾地,趁着农闲,垒一下地堡堰,收拾一下地边的乱草,还未进岚子,就看见一个身影在他家的那块地转悠,还听到剪刀嘎达嘎达的声音,像是在剪树枝。谁呢?不会剪树的牟云福总是正月让自己的外甥来出门拜年时剪一下果树,苹果樱桃李子一起剪,为了早些时间剪完,还叫着本家的一个叔弟帮忙,外甥常常在清晨就来了,为了傍晚能够剪完。这是谁?不请自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牟金刚!牟云福老远就开始陪着笑:“大哥,您怎么有功夫过来了?”牟金刚清了清嗓子:“我——我帮你剪剪李子树枝。”停了片刻又说,“久儿那个孩子真对不住他,孩子好容易放一天假要干点活,让我作祸给耽误了。云福兄弟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我做的那些事啊千万别往心里去哈。久儿这孩子心胸宽,做事大路,有出息啊,不像我的那些不成器,就得窝在家里。你以后有福了。”李芳兰快人快语:“大哥,老辈子的事都过去了。老古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些过去了的,就别放在心里。谁没有个脾气缺点?云福从没有记恨过你,他在家里一直告诉孩子们,做人要大气,要厚道,做事要上不愧天下不怍地。你放心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久儿不管在镇里做了什么官职,都是咱林子旺的子孙,他不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牟云福一直以来被牟金刚呼来喝去,牟金刚突然这么一转变,居然屈尊纡贵来给他剪李子树枝,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芳兰的话音未落,牟云福已明白,牟金刚今天是来示好啊,怕久儿将来有出息了再记仇给他家小鞋穿啊!甭说自己的孩子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自己平日里对孩子的教育也不准他们这样。人哪,活着就是要留下个好的口碑。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就是:行好得好。父亲和自己一生尽管被牟金刚整治着活得有些窝囊,但是,自己在远近村子依然有着好的名声。有了什么孩子作祸的事,大家议论起来,都不约而同说,尽管放心,肯定不会有云福家的孩子,他家的孩子两样,家教严。三里五村的乡邻提到自己的父亲,都说,好人啊,死可惜了!怎么就想不过来呢!那一年在庵里水库工地,幸亏遇着邻村的张旺生做民工连长,他敬重自己父亲的为人,给了很多关照,自己才没有死在庵里水库工地上。芳兰的父亲母亲一个村子的,知根知底都没有嫌弃自己一家,把女儿许配给自己,还跟着受了很多的累,孩子读书时,孩子的姥姥帮了多少啊,今天给这个孩子买个本子,明天给那个孩子几块钱的生活费。他要感激老人家一辈子,和芳兰每每说起这些,芳兰就说,感谢的话就感谢你自己吧。当初,我爸爸妈妈就是看着你们家家风正才允许我嫁给你的,要是你偷鸡摸狗二虎朝天,这门亲事怎么也不会成的。自己一个村的,谁不知道谁啊?
牟云福想着,冤家是不宜再结的。老孔子也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一辈子的过节都该过去了。人啊,过日子就得往前看。要不是国家富强,谁会想到自己的家庭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要不是邓小平上台恢复高考,自己的孩子还得没书读;要不是上面实行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自己的家里依然吃不饱受穷。人啊,就得有感恩的心。一切都过去了。他抬起头对妻子说,你今上午别干了,我在这儿垒地堰,你回家准备几个菜,别忘了把昨天久儿送的那条大鲤鱼拿出来炖上。今天中午我和金刚大哥喝几杯。李芳兰爽快地答应着,往家走去。
站在山坡上,牟云福望着村子里刚刚换上红瓦的一排排房子,由衷感慨:才几天前啊,覆盖上面的还是已经在屋顶淋了多年的黑乎乎的茅草,现如今,大部分人家都买回结实的玻璃钢瓦翻修了屋顶。早上的阳光爬上东山的山顶,朗照着林子旺这个山沟沟里的小村庄,红红的屋瓦泛着温润的光,也像极了牟云福此刻的心情。一直把自己家当作仇敌的牟金刚放下了积怨,自己的心里也像搬掉了块沉重的大石头。几十年了,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敞亮过,轻松过。
【九】
几年后,牟文久成了镇里管工业的副镇长,牟文梅从学校考上副科干部到了政府口,也成了滨海市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牟文莉、牟文叶陆续毕业工作。姐妹几个中只有老大牟文芝没有摊到上学的机会在庄稼地里苦做着。弟弟妹妹们很感激姐姐在大家读书时对家庭的付出,有一年正月回家,姐妹几个相聚,老二文梅说:大姐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太多,我想给大姐买个养老保险。我忘不了我读大学时,姐姐怕我冬天冻脚,把姐夫给她买的结婚的二棉皮鞋都给了我。还把咱爸给她结婚买的手表也给了我。那时,就她和爸爸妈妈出力干活供着我们姐妹几个,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了我们……文梅的眼圈红了。文莉说,我支持!读高中时,两个周回一次家,冬天冰寒雪地,大姐砸开冰窟窿给我洗衣服,手都冻得裂了口子。和大姐仅差两岁的哥哥文久也说:咱家就大姐付出最多,和爸妈一起吃苦支撑着这个家,她念书时咱家穷得要命,连换洗衣服也没有,大姐白天上学的衣服都是晚上回家洗洗,第二天上学穿上还不干呢,她吃的苦是最多的。大姐读书时其实是很聪明的,批作业批卷子老师老让她帮忙呢。可惜没有捞着机会,现在咱们都过好了,对大姐,我们得和孝敬爸妈一样,不能忘了她。姐妹几个一致决定,一家掏出一万五,给大姐买个养老保险,爸爸妈妈这儿有五个兄妹孝敬,而下一辈家家都是独生子女,在养老问题上孩子会很辛苦,恐怕指望不上,大姐的养老问题应该早早打算。牟文梅却坚决不同意其余的姐妹掏钱,说姐妹几个中数她条件好些,她自己全掏了。大姐牟文芝泪水涟涟,这些年,姐妹几个没少帮她。她家只要有事,都倾心尽力往前。一次她生病住院动手术,姐妹几个轮着照顾不说,还把住院费全给包了。有这样不计得失关系融洽的姐妹之情,她一直很骄傲。
牟文芝从十五岁初中毕业到二十五岁冬结婚,整整和爸妈一起养活这个家庭十年多,白天在生产队劳动,炎热的中午散了工掰块凉玉米饼子就拐着篓子拿着镢头去山里刨药材,从没有午休过,刨上一大篓子药材,也到了下午上工的时间,接着又去干活。累死累活,就为了卖药材挣几个钱好给弟弟妹妹买书本。姐妹几个都一直认为,大姐和爸妈都是这个家的功臣。要是不让下面几个读书,他们不用那么苦那么累。大家一致要求爸爸妈妈也不要那么辛苦了,把地给别人种着,牟云福怎么也不肯,李芳兰也说,闲着,不是好事。干点活,心情好。知道你们家庭工作都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很高兴。
拗不过父母。只要周末有时间,大家就尽量回家。
一次,李芳兰对着距家近常回家的牟文叶说:小四啊(牟文叶在女孩里排行第四),我现在过得真知足,吃的不缺,穿的不愁,你兄弟姐妹在外面工作也没人说个不好。村里有事,你哥哥姐姐几个都争着往前,我和你爸脸上老有光了。前段时间村里修道,你哥哥和姐姐都捐了款。你哥哥所在的镇因为你哥兴建葡萄园他领着干得好,上级还发了个二等功嘉奖给他呢。他在的镇里还特意批了20吨水泥给你哥让他捐给村里修路。大队东面的墙上都贴了光荣榜呢。
看到母亲的笑脸,文叶想到:是啊,人,活着的需求,最起码的是温饱,更要有精神上的。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代里,爸爸妈妈含辛茹苦只求可以养出正理巴当的孩子,不管多穷依然让姐妹几个好好做人,好好读书,不要出门惹祸;当国家形势发生变化,有了机会读书,他们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对国家有贡献,他们节衣缩食,拼命劳作,即使再苦再累也心甘如饴;孩子大了,孩子们在单位好好的,工作能有成绩、对老百姓有用就成了他们精神上最大的慰藉。她很理解当听到二姐打电话说开会看到哥哥,父亲会按捺不住内心的自豪,那样激动,向着回家帮着干活的自己絮叨着一家子出两个纪委书记的骄傲,一如当年二姐三姐成为林子旺村第一第二个大学生时那样,只要人家一问起此事,孩子每一科考了多少分,父亲连小数点后的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啊。
【十】
太阳每天清晨东升,缓缓掠过林子旺屋顶的瓦面,傍晚西去,周而复始,普照着林子旺的子孙。主宰着林子旺村命运的村官们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在不断更替,新鲜的血液不断地注入,为偏僻的山村带来了活力。
但是不论岁月如何更替,日子怎样流逝,牟旭章的后代们克勤克俭正直善良的家风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们心怀感恩,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踏实做事,本分做人,努力做一个对社会对家庭有用的人,绝不肯辜负这片虽然贫瘠却养育了他们的土地,更不肯愧对那温暖明亮、一直朗照着林子旺和外面的世界的一轮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