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1.
断魂岭。
十日前,一帮山匪为了银钱,在断魂岭设了路障,截杀数十路人于此,其中有富有贫有老有小。
午夜时分,月光清冷地洒落山岭间。
兮悦着一身红衣,立于断魂岭一处低凹处,摇动着手中的招魂铃。
“丁铃铃……”清脆的铃声响起。
一阵山风拂过,万千树叶簌簌作响,凭空就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兮悦却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
她蹙了蹙眉,神情多了几丝不耐烦,手中的招魂铃摇得更急了几分。
须臾,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从一堆尸体中爬了出来。
他的胸口被一刀横穿而过,暗红的血渍沾染在破旧的短衫上,脏兮兮一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还傻里傻气地用手拍了拍。片刻后,他呲牙笑了笑,然后大步走向兮悦。
紧接着,第二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尸体堆中站起。
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书生。
伤在背后,似乎还存留着死前的痛感,蜷缩着背,过了好久才站直,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向兮悦走来。
很久都没有人再站起来。
就在兮悦不耐烦地想要停止摇铃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扒开了尸体堆爬了出来。
她朝外望了望,嘻嘻一笑,站起来往兮悦这边跑。
跑到一半,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她似乎愣了愣,将头捡起来,往脖子上一按,然后又笑嘻嘻地往前跑。
跑到兮悦面前,头掉了三次。期间小女娃很有耐心地捡起,然后装回去,再掉,再装。
兮悦看得有些不忍,一道术法打过去,帮小女孩把头粘牢了。
这才看向面前的三人道:“我是归魂师兮悦,你们报上姓名和住址来。”
小女娃嘻嘻一笑:“姐姐,我叫圆圆,家在和成县小石村。”
年轻书生拱了拱手道:“姑娘,小生吴成均,家住大河县黄鱼村。”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俺叫孟和,住上田县桂岭村。”
兮悦点了点头,道:“此地你们三人的执念最大,是以才会被我招过来。我可以送你们回归故里,也可以帮你们了最后一桩心愿。你们可以一一道来。”
圆圆率先道:“姐姐,我这有一两银子,你帮我拿给我娘,让她不要卖我姐姐了。”
说罢,她在怀中掏了又掏,终于在最里层掏出了那一两碎银子。
圆圆将银子递给兮悦,又开心地笑道:“还好银子没有被那些坏人抢去,我藏在了衣服最里面。”
兮悦接过银子,银子上还沾染了血迹。
她又看向书生。
书生吴成均道:“小生想让姑娘帮忙带一封家书给家中妻子。”
见兮悦点头,吴成均慌忙转身去尸体堆里翻自己随身背的书框,想要找纸和笔来写家书。
吴成均一转身,背后的伤口就露了出来,两道斧形的伤口横贯整个背部。
圆圆低声嘀咕:“这个哥哥死得真惨。”
中年男人孟和看了看圆圆摇摇晃晃的头,叹了口气道:“姑娘,我有支银簪子想要你帮我交给我婆娘,叫她不要念着我,好好找个人嫁了。”
说罢,翻了翻里衣的衣摆,用力地扯下一根线,衣摆散开,露出一枝银簪子。
他爱惜地摸了摸,见簪子上沾染了血渍,又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递给兮悦:“就是怕路上遇上歹匪,所以藏得严实,没想到还真有用。”
兮悦接过,是一根杂银簪子,其实不值什么银钱。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簪子和碎银收进了同一个荷包。
这会儿功夫,吴成均已经找到了纸笔,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兮悦蹙了蹙眉,没有墨。
果然,吴成均苦着一张脸道:“没找到墨。”
2.
兮悦轻叹了一口气道:“要不我们先走,路上经过城镇的时候,我去帮你找找墨?”
吴成均正要点头。
小姑娘圆圆凑过来笑嘻嘻地道:“哥哥真笨,要什么墨,血不是也可以写吗?”
说着,她指了指三人身上的血。
吴成均眼睛亮了亮:“是呀,这倒是个好办法。”
孟和也凑过来道:“小兄弟,用我的吧,我胸前都是血,方便。”
圆圆也把脑袋凑过来:“哥哥,用我的也可以,不够的话我把头摘下来让你写完了再装上去。”
吴成均摸了摸圆圆的头,又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道:“多谢了,我用我自己的吧。”
说着,他反手将笔往伤口上一沾,然后挥笔洒墨,不过片刻功夫,一封沾血的家书就成了。
写完,他将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折起家书,递给兮悦:“烦请姑娘一定要将家书交给小生妻子。”
兮悦点头,将家书丢进已经装了银簪子和碎银子的荷包,往怀里一塞,道:“按你们报的地址,先送孟和回家,再送圆圆,最后送吴成均,可有意见?”
三人齐齐摇头。
孟和憨憨地道:“姑娘,你送我们回去,我非常感激。但是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东西。我家里……家里也困难得紧,不一定能报答你。”
其余两人皆点头,定定地看着兮悦。
兮悦轻轻一笑:“不用你们报答,你们的执念,就是我最好的报酬。行了,走吧。”
兮悦说罢,拿起了招魂铃,“丁铃铃”地一阵摇,清喝道:“魂兮归来!反故居些。走,我送你们回家了!”
三人跟在兮悦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岭外走。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并不见半分影子。
圆圆将头转了个圈,好奇地看着吴成均道:“哥哥,你都给家里的妻子写了什么呀?”
孟和也边走边凑趣道:“是啊,小兄弟,都写了什么。说来听听。咱们几人结伴而行,唠嗑唠嗑也好。”
吴成均看了走在前面的兮悦一眼,见她并不阻止,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我就告诉她,我不在了,让她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赶紧找个人嫁了,不要耽搁了。我娘,想来我大伯家也会照顾一二的。”
“兄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死了,总没得要人一直守着的。人啊,活着的时候,就得往前看。”孟和附和道。
圆圆眨巴眨巴大眼:“哥哥,你跟嫂嫂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吴成均的目光就渐次温柔起来,眼里净是怀念之色。
甚至连兮悦也回头来看了吴成均一眼。
沉默了很久,吴成均才缓缓开口:“嗯,我和韵沫,就是我的妻子,是青梅竹马。”
“什么是青梅竹马?”孟和挠了挠头,憨憨地问。
见都看着他,孟和不好意思地笑笑:“俺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圆圆嘻嘻一笑:“大伯笨,我都懂。青梅竹马的意思就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就跟我和姐姐一样。”
孟和被圆圆说得脸一红,但也不恼,又去看吴成均,似是在求证。
吴成均就笑了:“差不多的意思吧,反正就是我和韵沫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两家的条件差不多,两家大人就订了亲事。后来,我爹出了事,我娘哭瞎了眼……”
说到这儿,吴成均停顿了下来。
圆圆急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哥哥你倒是说啊。”
吴成均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来:“后来韵沫爹娘就要退亲,韵沫死活不肯退。她爹娘拿她没办法,就让我们成亲了。但是他们和韵沫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以后休想家里填补她。韵沫也不在意,她说我们自己有手有脚,总能把日子过好。成亲后,韵沫开始接绣活,她要我接着读书。她说……”
说到这儿,吴成均声音哽咽,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一手的血泪。
孟和有点不理解怎么就哭了,瓮声瓮气地道:“小兄弟,你倒是接着说啊,哭什么呢?”
圆圆瞪了孟和一眼:“大伯,你不要吵。哥哥肯定是想嫂嫂了,难过了。”
说着,圆圆也揉了揉眼,小声地道:“我也想姐姐了。”
孟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嘟囔道:“我……我这不没想到吗?不过,我也想我媳妇儿了。呜呜呜……”
哭着哭着,三具尸体就抱作了一团。
兮悦嘴角抽了抽,抱胸看了他们一会儿,才一摇招魂铃,道:“行了,眼见着天都快亮了,咱们赶紧多走一截,找个阴凉的地儿休息,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哭。”
三人这才放开彼此,都抹了抹泪,重新上路。
3.
吴成均接着道:“我娘子说,她相信我能金榜题名,以后让她做官太太。可我现在,已经死了……死了……我还怎么金榜题名啊……”
说到最后,吴成均又嚎啕大哭起来。
那声音让人闻之心碎。
可随着他的这声嚎啕大哭,天色骤变,阴云遮住了月光。
兮悦心头一凛,从怀中掏出一道符就贴到了吴成均额头上,喝道:“你娘子还等着你回去,让你入土为安呢。”
吴成均身子震了震,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良久,他极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道:“姑娘,小生刚才就是太伤心了。不是有意的。这符……”
兮悦看了他几眼,这才伸手将符摘走放入怀中,复又转身在前带路。
孟和拍了拍吴成均的肩:“小老弟,想开点吧,反正咱们都这样了。总不能让家里人也跟着不安。”
吴成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姑娘圆圆还沉浸在伤感里,一直沉默着。
孟和也低着头闷头赶路。
一时间,静默一片。
兮悦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前方的路,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也算不错了,还能回故里,让亲人再见你们一面。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也能尽力帮你们完成。”
三人听了这话,似是怔了怔。
半晌,圆圆又嘻嘻笑了起来:“姐姐说得没错,我确实挺幸运的。”
吴成均也惨淡一笑:“还是姑娘通透,小生惭愧。”
孟和一拍脑门:“是啊,我哭什么,已经撞了大运遇上姑娘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见此,兮悦微微松了口气,指了指前面一个隐蔽的山洞道:“天快亮了,我们进去那里面歇着。晚间再上路。”
“好。”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到了山洞,兮悦让三人各自找地方歇息,她则出去打了两只兔子回来,在洞口烤。
兮悦时不时地往洞内看了眼,见三人很安静,心里慢慢地放松下来。
前面吴成均那声凄厉的嚎哭,是尸变的前兆。他本就是执念不散,才会受到她的招引,从尸堆里跳出来。
如果刚才他不能及时收起怨念,真的尸变了,那乐子就大了。她这一趟怕就没办法将他们送回故里,算是白跑了。
现下见他们的情形,倒还好。
兔子烤到一半,三人就围了上来。
圆圆吸吸口水道:“姐姐,兔肉好香,我可不可以尝一口?我都还没尝过肉的味道。”
孟和也道:“姑娘,这兔肉太香了,我也想尝一口。”
吴成均也吱吱唔唔地道:“我……小生……”惨青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别扭,看得人渗得慌。
兮悦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那只兔子递给孟和:“你们三个分。”
说罢,又拿起另外一只重新烤。
孟和接过,嘿嘿一笑道:“兔头归我,圆圆,你想吃哪里?兔腿肉最多,归你吧?”
说着,撕下一只兔腿递给圆圆。
圆圆伸手接过,还是好奇地看着孟和手里的兔子:“大伯,兔头最好吃吗?”
孟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兔头不好吃,不过往常在家打到了兔子,我怕我婆娘不肯吃肉,就说我最喜欢吃兔头。吃着吃着,就习惯了。来,小兄弟,另一只兔腿给你。”
吴成均接过,却没吃,而是往怀里塞。
孟和诧异地看他:“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吴成均腼腆一笑:“我娘子总是心疼我,有点什么好吃的都要等我在家时吃,一个人从来不肯吃好点的。这兔肉很香,我想带回去给娘子尝尝。”
圆圆刚刚咬了一口肉,听了这话,也依依不舍地将剩下的兔肉往怀里塞:“那我也留着,给我姐姐和娘吃。”
孟和看了看兔头和剩下的兔肉,仿佛不知所措。
兮悦转头在三人头上各敲了一下:“等你们带回去,肉早就烂了。以咱们的脚程,最快也得三五天才能到。
而且,你们以为你们真的还能吃肉?我也就是让你们闻闻香气解解馋罢了。”
圆圆想说,我就是能吃啊。可是下一刻,当她费力地想要咽下肉时,才发现根本咽不下去。
最后,她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肉吐了出来,“哇”地一声就哭了:“这么好吃的肉,我竟然吃不了啦。”
孟和摸了摸圆圆的头:“闺女,别伤心了。怎么,以前在家没吃过肉?”
这年月,虽然老百姓都穷,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吃一两回肉尝尝鲜,可总归还是能尝的不是?
圆圆摇摇头,抽抽噎噎地道:“没吃过,以前家里有肉,都是给弟弟和爹吃的。偶尔娘能吃一两块,我和姐姐只能看着。娘想要偷偷藏给我们,就会被爹骂,爹说我们这些赔钱货用不着吃肉。”
孟和一听这话,怒道:“这还是做爹的人说的话吗?这是后爹吧!要是老子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做梦都要笑醒。自己不吃饭都得给闺女吃肉。”
圆圆大约是被安慰到,“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大伯,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爹是后爹?”
听了这话,孟和呆了呆,继而叹了口气,没再吭声。
吴成均则是摸了摸圆圆的头,哄道:“圆圆真是个好孩子。”
圆圆用头在吴成均掌心蹭了蹭,又笑着道:“哥哥,你真好。”
说罢,又向孟和那边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问:“大伯,我可以靠着你睡会儿吗?”
孟和点了点头。
圆圆就靠了过去,很快就枕着他的肩睡了过去。
孟和看了看圆圆,最后轻叹一声,将小姑娘抱进了怀里,慢慢地拍着背,让她睡得更舒坦些,自己也慢慢地睡了过去。
吴成均看了两人一眼,走到另一边,靠在洞壁上开始睡觉。
此时,兮悦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只兔子。
她在洞外的溪边洗了洗手,看着洞内的三人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在洞口坐下来打坐。
其实,死尸是不用睡觉的。
他们睡觉,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暗示和自我引导罢了。
似乎这样,他们就还像个人。
4.
弯月升起之时,兮悦叫醒了三人,重新上路。
踏着细碎的月光,一路静默。
行了半个时辰,孟和忍不住了,戳了戳吴成均的胳膊:“聊聊天吧,小兄弟,接着讲讲你和你娘子的故事。”
吴成均苦笑:“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她跟着我吃了十来年的苦。我本以为十年寒窗苦读,一定能给她换来荣华富贵,叫她后半生顺心顺遂。哪知,造化弄人,我还没到达考场,就已经没了机会。”
圆圆也叹气道:“唉!我更倒霉,银钱都赚到了,差一点就能回家了。”
吴成均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道:“圆圆,说说你的故事吧。你为什么执着于送这一两的碎银子回去?”
圆圆开心地咧咧嘴:“有了这一两银子,我娘就不会卖我姐姐了。”
孟和皱了皱眉:“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你娘为什么要卖你姐?你爹不管的吗?”
话说到这儿,孟和想到前面圆圆说过爹是后爹,又猛地住了嘴。
圆圆倒是不在意,撇了撇嘴道:“我和姐姐的亲爹早就死了,后爹才不管我们死活呢。总是觉得我和姐姐吃饭太多,又是丫头片子,养着白费粮食。
一个月前,村里来了个婆婆,说是给镇上的大户人家物色丫头,看上了我姐,说是给家里一两银子。爹就动了心,劝着我娘也动了心。
我姐一个人藏着偷偷哭,被我看见了。我不想姐姐被卖,卖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且卖去人家家里做丫头,哪里就有那样好?”
吴成均忍不住问:“你一个小丫头,是怎么赚到银两的?”
圆圆嘻嘻一笑:“我们家隔壁有个爷爷,人可好了,会采药,采的药能卖钱。我求着爷爷带我采药,我说我只要一两银子就好了。爷爷见我可怜,就让我跟着一群叔叔伯伯上山采药,我可厉害了,采了好多药材呢。”
“那如何就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
“那些药材哪里能卖一两银子?而且我还要吃饭,即使只是吃最便宜的干馍馍,也得好几个铜板。
后来听叔叔伯伯们说,要去更远的地方采药,我就又央着他们带我去。
这一回采到了更好更多的药,攒够了一两银子。我就想着回家,可才走到半路……”
说着说着,圆圆又叹了口气:“我临走前还和姐姐交待过,要她机灵点,可别被爹娘拖去卖了。等我一个月,回去就有银钱了。给了爹娘银钱,他们就不会卖她了。也不知道姐姐够不够机灵。”
这一回,连兮悦都忍不住回头摸了摸圆圆的小脑袋,安慰道:“姐姐一定没事的,圆圆不用担心了。”
圆圆用力地点了点头:“嗯,一定会没事的。”
孟和也笑道:“圆圆,你待你姐可真好。”
圆圆反驳道:“才不是,姐姐才待我好。我和我弟只差了三岁,他最喜欢欺负我。但他一打我,我姐就把我护在身下。
有一次,我弟拿着剪刀玩,差点划破了我的脸,我姐很生气,狠狠揍了他一顿。
他告诉了爹和娘,最后,我姐被爹用柳条抽得三天没下床。可就是这样,我姐也没说是因为我。她还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她没事。明明她都那样疼了。”
说着,圆圆眼里又浮起了泪花。她抹了抹眼泪又接着道:“有时候我出去玩儿了,爹故意不准我娘叫我吃饭。
等我回去,都没饭了。是我姐,总是把她的那份,偷偷藏起来一部分留给我。
虽然是黑面馍馍,可是真的特别好吃。我一边吃,我姐还一边拍着我的背要我慢点吃,还给我喂水。那个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
我才不要我姐被卖掉,我想要我姐以后都过上好日子,我本想着多采些药材多卖点银两,等偷偷攒下来一点,就带着我姐逃出去。
那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打我们,也不会饿肚子了。
唉!可怜我姐姐,以后只能一个人了。”
八岁的小姑娘,才堪堪到孟和的腰间。
孟和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他突然一把将圆圆抱起来,放到了脖间,朗声道:“好闺女,大伯恨没有生前遇上你,帮你一把。如今,大伯带你一截,也算是让你不那么辛苦。”
圆圆尖叫一声,抱住了孟和的头。
她轻轻拽了拽孟和的头发,突然小声道:“伯伯,这个感觉好像我亲爹。我还记得,大概是三四岁时候的事,我爹常这样驮着我,然后一手牵着姐姐,带我们去玩。”
说完这话,她又弯下腰来,将头亲热地贴在孟和的头上,小心翼翼:“伯伯,谢谢你,我能叫你一声爹吗?”
这话听得孟和与吴成均两人眼眶发红。
孟和很用力地点头道:“嗯,行,叫吧,反正我辈子还没当过爹,死了捡个女儿也值了。”
圆圆将腰弯得更低了些,轻轻地孟和脸上啄了一口:“爹爹!”
“哎,闺女!”孟和答得响亮。
圆圆的脸上,就挂上了甜甜的笑。
5.
说说笑笑,转眼就已天亮。
兮悦找了个隐蔽的树林,停了下来。
这回没有生火,而是拿了干粮出来啃。
那三人也没有要求品尝,开始各自找地方睡觉。
不过片刻,圆圆又窝在孟和怀里睡了过去。
兮悦见三人正常,也不多言,在周围布了个阵法,就靠在树上开始假寐。
月华洒满大地之时,一行人又悄悄地起程了。
这一回,圆圆趴在孟和背上,咯咯笑着道:“爹爹,这下轮到你讲你的故事了。”
孟和掂了掂圆圆,也笑着应声:“好,只要你们不嫌弃,俺就讲。
我啊,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十八岁时我娘给我娶了第一个婆娘,成亲两个月就怀了孕,但肚子六个月大时,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死了。
我为此伤心了挺久,我娘张罗着给我再找,也被我拒绝了。我想着,怎么着也得守三年。不然就辜负了她那番为我生儿育女的心。
三年后,我年纪大了,更不好找了。
这样一拖,就又拖了五年。
前年,经人介绍,我与翠娘见了一面,看对了眼,就成了亲。
翠娘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前头成过一次亲,她前头男人对她不好,动辄就打骂。翠娘想要和离,那男人也不肯。
后来,没过两年,那男人晚上在别人家喝多了,回去的时候跌到了河里淹死了。
因着这事儿,村里都说翠娘克夫,她再找也就不容易。
我与翠娘成亲后,那日子啊,可和美了。”
说到这儿,孟和还咂巴了一下嘴,似是在回味那美好的日子。
吴成均笑道:“老哥这是苦尽甘来了,快说说。”
孟和接着道:“翠娘特别贤惠,家里什么活儿都干。
开始成亲的时候,她还总怕我打她。直到我再三跟她保证,后面又用行动表示自己不打媳妇儿,她才算是放下了心。待我就更好了。
她常说,她上辈子积了很大的福份这辈子才会嫁给我。我倒觉得是自己积了功德,这辈子才能娶到她。嘿嘿。
你们是不知道,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里的农活儿我不让她干,她还跟我急。说农家人哪有不下地的?
有点什么好吃的也留给我,被我说了很多回,就是不改。
还说要给我生个儿子。
我这辈子啊,都三十了,如果还能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已经是不能再满足了。”
圆圆趴在孟和背上认真地听着,并不吭声。
倒是吴成均赞同地点头:“看来嫂子跟我娘子一样,是个好女人。”
孟和没理他,接着说:“我哪里舍得这么好的女人跟着我吃苦?自然是更加努力的干活了。
有一次和翠娘去镇上,她见着一支银簪子挪不动脚,我想给她买下来,她死活不肯,说手上的银钱是要过日子的,哪里就能买这样的东西浪费?让我给她做支木簪子就是了。
后来我虽然给她做了木簪子,可一直惦记着她喜欢银簪子的事儿。
正巧,上个月,有一个老伙计跟我说有个好活计,虽然远点儿,可是挣得多。
我想着,远点儿怕什么,多挣些给她买支银簪子她准高兴,剩下的钱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就应了。
活计确实是好活计,东家结帐也快。临回来时,我心里就不太安宁,怕遇上事儿,就把这簪子缝在了衣角。没成想,这直觉还成真了。可惜我还有的五两银子了,唉,能给我婆娘吃好些顿肉了。
只希望她不要太伤心,以后,以后再找个好人……”
孟和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最后隐入晦暗的夜色里。
吴成均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圆圆也用脸蹭了蹭孟和的,无声地安慰着他。
孟和的心情又一下子好了起来:“老子客死他乡,还能遇见贵人把我这身体送回去,又能和你们一道做伴,还能白捡了圆圆这个闺女,也算值了。
还有什么不开心的,这人生来有命,命该如此,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吴成均闻言,也笑了起来:“老哥想得透,我们这几日倒是魔怔了。”
兮悦眸光闪了闪,轻点了下头,道:“明晚就能到孟和家,你们有什么话,就今晚都说完了吧。”
几人怔了怔:“这么快的吗?”
随即对视一眼,竟然生出了不舍之意。
6.
次日亥时三刻。
兮悦将圆圆和吴成均带到一处山坡下,又在周围布了阵法,这才带孟和往他家赶去。
临走时,圆圆依依不舍地拉了拉孟和的衣摆:“爹,来世,我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孟和红了眼圈,别开头,闷声闷气地道:“嗯,好。来世,爹等你来。”
虽然圆圆并不知道这个约定到底有没有效,却依然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好。”
孟和不舍地看了圆圆一眼,一转头跟着兮悦走了。
兮悦白日时已经到过孟家。
翠娘,已经改嫁了。
听孟和的弟弟说,翠娘在知道孟和身死的消息的第二日,就改嫁给村上的一户富裕人家。那个男人,惦记翠娘很久了。
到了孟家,孟和的弟弟迎了上来,抓着孟和的手痛哭:“哥!哥!你死得好惨啊……”
兮悦的嘴角抽了抽,忙一把将人格开。
孟和却问道:“翠娘呢?”
孟和弟弟愣了愣,随即气愤地道:“哥,那个女人不值得你惦记她。你是不知道,你遇难的消息传回来第二日,她就改嫁了。”
孟和怔愣住。
半晌后,他的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改嫁了啊,改嫁了好,改嫁了好……”
兮悦见此,叹息道:“东西我会交给她,这也是你想要她做的,不是吗?安心地走吧。”
孟和的眼角落下一颗腥红的泪,半晌,他点点头,沉默地走向一旁早就摆好的棺材,躺了进去。
兮悦指挥着孟和弟弟给他换了衣裳,净了身体。
这才摇响了招魂铃: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执念消散,魂回奈何!去吧。
当铃声停下,一切归于平静。
午夜的风里,只留有白幡飘飞。
兮悦离开时,孟和的弟弟颤颤巍巍地道:“姑娘,你走后,我哥不会再爬起来吧?”
兮悦看了他一眼:“不会,他已经去了,你们好生安葬吧。后天的日子宜下葬。”
“是,多谢姑娘。”
兮悦等到次日天亮才去见了翠娘。
在村人的指引下,兮悦找到了翠娘改嫁的胡姓人家。
青砖大瓦房,倒是比孟和家气派很多。
很巧,兮悦才到了门口,翠娘就出来了。
兮悦看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翠娘。她的身上,有着孟和浓厚的气息。
兮悦蹙了蹙眉:“你是翠娘?你的前夫叫孟和,对不对?”
翠娘怔了怔,随即眼里浮起警惕之色:“你是谁?”
兮悦看了看翠娘头上的金簪子,从荷包里掏出了那支银簪子,递了过去:“孟和要我交给你的。”
翠娘愣了很久,才颤着手接过去。
她摸着银簪子看了片刻,突然低低地道:“姑娘,咱们到那边说话。”
她手指着不远处的小树林。
兮悦沉默地跟了上去。
到了小树林,翠娘蓦地抓住了兮悦的手:“姑娘,这真是孟和给你的?是他让你交给我的?那他是不是没死?他现在在哪里?”
女人的眼里满怀着希冀。
兮悦又看了她好几眼,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才道:“是孟和亲自给我的,他让我交给你。我是归魂师,送了他的尸体回来,他的执念很重,所以才会被我招引而来。”
翠娘漂亮的大眼瞪得很大,继而又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让我将这支银簪子交给你,并且告诉你,不要念着他,好好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
兮悦的话音才落,翠娘就痛哭出声。
“孟和,孟和,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们娘俩走了!孟和,你说过的,要对我好一辈子的。你说话不算话啊,你个狠心的男人。”
哭声回荡在小树林里,惊起一片鸦雀。
良久,翠娘才平息下来:“多谢姑娘送孟和回来,也多谢姑娘告知我这些。”
说罢,她将手上的金镯子脱了下来,往兮悦手里塞:“这些就当是我给姑娘的酬谢了。”
兮悦没接:“你要去看看他吗?他家应该会停灵一日,明日下葬。”
翠娘用手背抹了抹泪,另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小腹,笑了笑:“我就不去了。”
“你是为了孩子所以才改嫁?”兮悦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翠娘一愣,继而苦笑道:“嗯,孟和刚走,我就发现怀孕了。可是才不过一个月,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他一死,他家就剩了他弟弟一家,我如何还呆得下去?回娘家的话,我爹娘肯定会逼着我打掉这个孩子。可我,想给孟和留个念想。”
“你现在的男人会同意?”
翠娘笑笑:“所以我才会第二天就改嫁,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件事。”
“那对你现在的男人又公平?”
“他娶我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房里小妾养了好几个。多养我们娘俩个,也不需要多花多少银两。
而且我会帮他管好家里,还有他的两个孩子,我也会教好。往后这个孩子出生了,我也不会让他争家产。”
见此,兮悦不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径直离去。
离开之前,兮悦还是去了一趟孟和家。
中年丧命,也是惨事一桩。且孟和除了弟弟一家,并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因此,丧事有些冷清。
兮悦站在孟和的棺材前,弯腰凑到他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簪子我给她了,她怀了你的孩子,为了孩子才匆匆改嫁。你安心地走吧,她没有食言,会给你生个儿子。”
话音一落,孟和青白的脸上,竟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兮悦直起身,一挥衣袖,盖上了棺木,转身走了。
7.
当再次起程,因为少了一个人,气氛有点沉闷。
圆圆走着走着倒是有些高兴,拉着吴成均的衣袖一个劲儿地说话:“哥哥,你说我姐看到我会不会很高兴?”
吴成均笑着附合:“嗯,肯定高兴。”
“我也觉得,我娘看到我肯定也高兴。哎呀,我也想她们了,好想。”
“明晚就能见到了。”
“嗯嗯,真想快点到明晚。”
第二日晚上,当圆圆回到她家,看到她娘时,猛扑了过去:“娘,圆圆回来了。娘,圆圆可想你了。”
可是圆圆娘却惊恐地看着圆圆的头,尖声道:“圆圆,你的头,你的头……”
兮悦眼一沉,狠狠地扫了圆圆娘一眼。
她白日就已经过来与圆圆娘说明了情况,特意叮嘱她不要刺激圆圆,让她安心地走才是最大的事。
可如今,这个妇人……
圆圆娘接收到兮悦的眼神,打了个冷颤,这才勉强维持住笑意,柔声道:“圆圆,娘也想你。”
圆圆扫了屋中一眼,皱了皱眉:“娘,姐姐呢?你没把姐姐卖掉吧?”
圆圆娘嗫嚅了一下,才道:“没有没有,你姐去你舅家了,她不知道你今儿回来,不然肯定得在家等你。”
听到此话,圆圆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来:“这样就好。”
说罢,又摸了摸自己摇摇晃晃的头,道:“我这样姐姐不看到也好,不然她又得哭了。好了,娘,我走了,以后不许卖姐姐。”
圆圆娘心虚地瞟了兮悦一眼,笑了笑:“好,不卖,不卖。”
圆圆听到满意的答案,乖乖地爬进棺木,规规矩矩地躺好。
兮悦心一酸,亲手拿了旁边的新衣给圆圆换上。
又给她洁净了身体。
“圆圆,安心走吧。去找孟和,来世做他的闺女,让他疼着你。”
圆圆轻轻一笑:“好,姐姐,你一定要把我的姐姐带回来。”
说完,她闭上了眼。
兮悦心神一震,随即是巨大的心酸。
她知道,她都知道!
片刻后,兮悦摇响了招魂铃: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执念消散,魂回奈何!去吧。
待一切归于平静,这一回,兮悦直接手一挥盖上了棺木,冷冷地对圆圆娘道:“明日辰时下葬,切记。”
圆圆娘拼命地点头:“是是是,一定听姑娘的。”
兮悦转身出了圆圆家。
她站在夜风里,红了眼眶。
白日里,当她见到圆圆娘,说明来意时,圆圆娘脸上不安的神情一闪而过,被她捕捉道。
兮悦不动声色地拿出了那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是圆圆跟着人采药赚的,攒了很久,她说是给你的,让你不要卖了她姐姐。”
圆圆娘接过那块染了血色的碎银,嚎啕大哭起来:“儿啊,儿啊,圆圆啊,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娘错了,娘对不住你啊!”
那时,突然就从屋内冲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男孩。
中年男人一把夺过圆圆娘手中的银子:“喊什么喊!一个丫头片子,死了就死了。就是可惜了,早知道应该让她多赚几年银子。”
说罢,拿着银子哼着小曲儿就走了。
小男孩推了圆圆娘一把,有样学样:“娘,你不要哭了,晦气死了。那么个赔钱货,死了就死了。”
说完,追着他爹出去了。
兮悦眼神很冷,她看着圆圆娘冷声问:“银子你想要回来吗?”
圆圆娘这会儿也不哭了,怔怔地发呆,闻言,迅速地摇了摇头:“不要了,反正要给他的。”
兮悦闭了闭眼,才忍下心中的怒意。
片刻后,她冷声问:“圆圆的姐姐呢?”
圆圆娘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兮悦冷声喝道:“赶紧说,不然圆圆死也不能安心,会化成厉鬼。”
这话成功地吓住了圆圆娘,她这才小声地答道:“圆圆离家的第三天,她姐就被当家的卖了。”
兮悦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拽住了圆圆娘:“卖给谁的?走,我们一起去问。”
圆圆娘往后缩了缩,待接触到兮悦充满怒意的眼神后,这才带着兮悦往那户人家家里去了。
人牙子带着兮悦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圆圆的姐姐已经卖到了别的府州去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人。
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是被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头,而不是去了那烟柳之地。
兮悦以为她瞒住了圆圆。
原来,她都知道。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闹。
她只是静静地告诉她,要帮她找回姐姐。
她是怕她娘伤心为难吧?
她是在心疼她的娘亲吧!
可是她的娘亲呢?
兮悦伸手按了按通红的眼角。
有些人,不值得!
这也是兮悦迅速盖棺的原因。
虽然圆圆看着好像没有怨念,但是她还是怕圆圆心生出怨念,导致尸变。
兮悦轻叹一声,在心里默默地道,圆圆,安心地走吧,你的姐姐,我一定帮你找到。
还好,小姑娘并没有闹,真的安安静静地走了。
次日圆圆下葬后,兮悦这才转身往吴成均藏身的地方去。
她的心沉沉的,像是压了块石头。
8.
吴成均看着兮悦的表情,冷静地问道:“圆圆的愿望没有达成,是吗?”
兮悦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吴成均却是苦笑一声:“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也。姑娘不用自责,能让圆圆安心地走,已是最大的善意。圆圆不会怪你的。”
兮悦捏了捏拳,淡声道:“我会帮她完成愿望的,一定会的。”
吴成均长叹:“姑娘是个好人,世上难得的好人。我们这些人,能遇到姑娘,是天大的福份。”
兮悦没有说话。
这种话,以往也不是没有人说。
她向来泰然处之。
可这次,她觉得她有愧。
她骗了圆圆,只为了不生变故。
而且还没有骗过。
她原谅了她的娘亲,也原谅了她。
最善良的,明明是那个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只剩下兮悦和吴成均两人,都不再聊天,赶路就更快了些。
翌日。
吴成均回到吴家的时候,他的妻子赵韵沫着一身麻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他。
“成均,你可算回来了!”赵韵沫眼角红肿,却依然脸上带着笑。
吴成均想要再抱抱她,可是一伸手,就闻到了自己身体腐烂的臭味,还有那些夹杂着血腥的味道。他的手,就缩了回去。
赵韵沫却是慢慢地靠近了他怀里:“傻子!我不会嫌弃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成均哽咽着,伸出手轻拍了拍赵韵沫的背。
赵韵沫笑着道:“你的家书我收到了,很开心。”
“嗯。”吴成均低声应道。
赵韵沫又道:“你要兮悦姑娘带的话,我也收到了。你放心,你下葬后,我立马就改嫁。下家我都找好了,就咱们镇上那个员外。他家富有,我不会过苦日子的。”
吴成均的手顿了顿,又“嗯”了一声。
赵韵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安心走吧,与你这一世夫妻,我已满足了。”
吴成均贪恋地看了赵韵沫一眼,走到了棺材旁,躺了进去。
他有很多话想对妻子说,可是此刻,却又觉得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那封家书。
魂归黄泉,相思刻骨。勿念,勿等!
赵韵沫弯腰,给他换上新衣,又为他净身。
她的神情温柔,唇角带着笑。
边做这些边道:“你不用觉得亏欠我,这十年,你的努力我看到了,如今这局面,不过命也。咱们凡人哪里就争得过命?这十年你待我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了心里。这会是我漫长生命里最美好的回忆。
当然,我并不会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这一生。你要我勿等勿念,我也同样将这句话还给你。
如果来生有缘,我还愿意与你做夫妻。去吧,相公。”
吴成均安详地闭上了眼。
兮悦的招魂铃又摇响: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执念消散,魂回奈何!去吧。
暗夜寂静无声,伊人立于棺木旁,唇角含笑。
停灵两日后下葬。
下葬后,回到吴家,赵韵沫的哭声就传了出来。
先是低低的抽泣,到后面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又归于平静地落泪。
兮悦看着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下葬了才哭?”
赵韵沫抹着泪,低声道:“我怕他走得不安心啊,我想让他安安心心地去。他这一辈子,走得这样早,苦吃了不少,福倒是没享过。我就希望这最后一程,他可以走得没有负担。”
兮悦眸光闪过,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真的找好下家了吗?”
赵韵沫的泪流得更凶了:“什么下家!骗他的,都是骗他的。我要是真走了,他那瞎了眼的老娘怎么办?还真指望他大伯啊?
我这辈子,嫁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这么早就走了,我帮他照顾好他娘,给老人家养老送终,也就算是对得起他了。”
兮悦有些不忍地别开眼:“可是你还这样年轻,就这么过一辈子吗?”
赵韵沫却是笑了:“姑娘,你是还没遇上过那个人。遇上了,你就知道了,拥有过那样的人,你哪里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哪里还找得到待你这样一心一意的?”
兮悦轻叹了一口气。
“姑娘,多谢了。”赵韵沫带着哽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兮悦挥了挥手,没有再出声,转身离开。
秋风萧索,带起一阵阵凉意。
兮悦感觉到身体里增加的力量,大步朝前而去。
前方,还有另外的故事等着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