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知自己长得英俊。
少时,便有婶婶赠瓜果桃李之物。
青年时,屡屡引得姑娘们回首。
容颜最盛时,女王曾看着他道:“长恭面似芙蓉。”而在一旁的贪官则忙不迭地进谗言:“该说是芙蓉面似长恭。”
但是,他也极为贫穷。
少时父亲便不知所踪,与母亲相依为命。稍微长大了点,可以赚点钱,母亲又得了痨病,每日咳躺在家,大夫那边医药费又是不能少的。
这样贫穷的他,也有女子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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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淡雅如绢的女子。
那日他的砚台摔落在地,碎了。于是他便捏了三十文钱,打算去街上买一方土砚。路过胭脂水粉摊,听得小贩争执:“不给钱就想走?没门!”
他好奇地望过去,刚好对上一双清丽如水的眸。于是,他知道,他这是走不成了。
他走过去,打听,“出什么事了?”
“这位小姐打碎了我的胭脂,还不给钱,想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样的人!”小贩直着嗓子骂道。
“我真不是不给钱。只是,只是,我的钱被人偷了。”女子嗫嚅着。
他望向脚下,的确是一个碎了的小瓷瓶,胭脂水粉散落一地。
“这位小姐的钱,我给就是了。”能有几个钱呀,他想。
不料正好是三十文。
他要买砚台的钱。
他付了钱,送姑娘回家。
到了巷口,姑娘道:“我住的地方就在这巷口拐过去,公子莫要再送。”
“这么巧?”他惊喜,“我就住这巷口胡同三号!”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女子的声音柔柔的。
“苏长恭。未知姑娘芳名?”
“林采儿。”
他们便这样认识了。
回到家,对着破碎的砚台,他又开始懊恼起来。怎就这般愚蠢!他是有这钱认识女孩子的份吗?明日学堂之上,他该如何是好?寻寻搜搜,他找出一方瓦片来。又觉得不妥,干脆捡了半边破砚,打算继续将就着用。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在门口遇上她。
她竟是来送砚台的。
“昨日向爹爹讨了些钱,公子替小女子付下胭脂水粉钱,小女子还公子一方砚台。”
那一方墨砚,黑如漆,暗似木,他接过,喜不自胜,“姑娘怎知我正好缺一方砚台!姑娘与我,竟是心有灵犀!”
02
他们便这样相爱了。
她住在他家附近:“我在姑姑家,学插花。”
噢,原来是个卖花人家。估计也是贫寒子弟。于是他问道:“卖花,赚不到几个钱吧?”
姑娘一愣,一会儿慢慢点头:“是的。”
许是同样贫寒,她极其好哄。
一串糖葫芦,便能引得她展露笑颜。一个蝈蝈笼,她能爱不释手。买这些零碎小物的钱,他还是有的。
一日在地摊上,望见一个岫玉手镯,只要十五文,他便买了来,送于她。
第二日,她送他一个玉佩。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信物了。
他们由此定情。
恋爱总少不了烟火气息,久了,他便想请她到城里凤来酒楼吃顿饭。
她答应了,换了一身新衣裳。
那日,他战战兢兢地,点了一个清炒藕片,一个糖醋排骨,一个椒盐芋艿。
她也如临大敌般,点了一个碧绿青菜,一个香菇蛋汤。
凤来酒楼是城里有名的,这么多菜,怕不要一两多银子吧。他想。然而结帐时,小二却说:“二十文钱。”
他大喜过望,日后,便常常带她来凤来酒楼吃饭。
母亲病愈加沉重,他便接了一门差事,替杨员外的女儿教书,多赚几个钱。
杨员外家总有些稀罕之物,一天,他碰翻一方艳红如山的摆设,下人面色土灰,他方知:那是南海的珊瑚,千金难买。
然而杨员外却摆摆手:“没事,没事。算了。”
是杨员外的女儿杨娇娇,替他说了好话。
教习先生的英俊,令员外女儿心动不已。
闹死闹活,杨娇娇闹着要嫁给他。父亲不允,她便砸家里的东西,把身上的饰物乱扯。价值连城的瓷器碎了一地,斗大的珍珠滚落出房门。这样疯疯癫癫,最后,杨员外终是同意了。
他便与她分手。
她是有些愕然的,然而,她很快接受了事实。
她只低低地问道:“你……爱她吗?”
“不爱。”他答得爽快。杨娇娇图人英俊,他图人钱财。各取所需。
“那你……我……”她心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心知她想问什么。然而,他也没回答。就这样他冷酷地,与她分了手。
03
富家女子骄纵不堪,久了,他便有些接受不了。
和杨娇娇出门,她总逛些奢华之地,宝石嵌珠玉耳环、银瑬金镶珠钗、凤凰点翠步摇……她眼都不眨,尽数买下。
甚至连他的一身锦绣华衣,也是杨娇娇置办。
待到付款时,杨娇娇又大声嚷道:“你没钱,我来付钱!”
下人在一旁窃笑、私语。
他心觉难堪。
时时回忆起那个淡雅如绢的女子,她说话,总是细细的、柔柔的,让人如沐春风,无比舒适。
杨娇娇对他又看得极紧。但凡他与下人女子多说上一两句话,望上一望,杨娇娇便吃醋不已,大吵大闹。
日子长了,他终是难以忍受。
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卖花女子……若与她结婚……想想她,他又摇摇头。
哎,知足常乐,乃是穷人的福份。他告诫自己。
他出身太过贫寒,杨员外也瞧不起他,要他拿了功名,才相衬得上。
他也争气,进京赶考,中了探花。杨家便一举迁入京城。
琼华宴上,觥筹交错。
歌妓舞妓,眉目俏然,他不自觉地将那些人与杨娇娇比较,觉杨娇娇除了家境富奢之外,外貌上始终低人一等。
酒过三巡,他面上带了些酒意,本想朝着状元郎一举杯,却不料,转身撞上一华衣女子。
女子面似牡丹,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款款玉步,婀娜多姿,虽是青春年华,却颇有一种雍荣华贵,仪态万方之姿。
这么典雅、不沦凡俗的女子,他是从未见过的。
旁边有好意人小声提醒:“那是圣上最宠爱的琅环公主。”
“公主殿下。”他连忙作揖。
琅环公主一双明眸朝着他上下打量,竟是妩媚微笑了:“请起,探花郎。”
从此公主府,他便成为常客。
赏花宴乐他不拿手,诗词歌赋却为他所长,公主府又是风雅之地,久了,他便沉溺其中,对家里的杨娇娇更不耐烦。
杨娇娇听了风声闲语,在家大吵大闹:“你不要隔三差五地就和那水性杨花的公主纠缠在一起,那公主是有驸马的。人家是丞相儿子,官至三品!你也不想想你是何等身份!”
“我便是和有驸马的公主在一起,也强过陪你这等泼妇!”他也年轻气盛,口舌之上,不落下风。
然而公主待他,又时冷时热,但这分寸之间,又拿捏得当,没令他有半点不适。
只是一次,公主望见他腰间玉佩,好奇拿起细看:“你这玉佩……”
他也坦然,直言相告:“乃一女子赠物。”
公主只是微微一笑,便放下了,也不再多言。
他又想起那个淡雅如绢的女子。今时不比往日。他又如此想。
04
那日杨娇娇又在吵闹,公主府来信相邀,他毫不留情,一拂袖,便应邀而去。
以为仍是得公主青睐,却不想,公主竟是想将他介绍于女王。传闻女王好色,蓄男宠之风已久。
十年寒窗竟敌不过色相一副。
他是该感到屈辱的。
然而,重重帷幔之后,步步进去,玉石玳瑁,山水屏风,薰香氤氲,他竟有些恍惚。待到望见女王,容颜艳丽,不染时光,他竟驻足了脚步,凝住了呼吸。
就此,成了女王的男宠。
女王待他,颇为宠幸。
他说:“我要金山银山。”
女王便派人送上金山银山。原来是金银做成的假山,怪石嶙峋,巧夺天工。
他说:“我要金屋银屋。”
女王便赐他豪宅美邸。雕梁画栋,饰以金边,铺以金砖。
他过着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生活。
容颜最盛时,女王曾看着他道:“长恭面似芙蓉。”而在一旁的贪官则忙不迭地进谗言:“该说是芙蓉面似长恭。”
朝中对他议论纷纷。他是有才的,然而清官不屑与他为伍。贪官如蝇逐臭,他又为之唾弃。不过贪官进献的珠宝财物,他却是喜欢的。
比如那红艳如山的珊瑚,早年杨员外家他撞翻,下人面如土色,他也心中惴惴。如今他直接拿了来,扔于杨娇娇面前。
他与杨娇娇的那一点夫妻情份,早已断得一干二净。
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女王薨了。
女王的儿子,新任的君王,对他恨之入骨。恨他毁了女王晚年清誉,诛杀于他。
他散尽钱财,金蝉脱壳,方才捡得一命。
逃回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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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来酒楼里,他捏着手中的三十文钱,腹中饥渴难耐,想着吃一餐,还是可以的。
于是他进了酒楼。大大方方地,点了清炒藕片,一个糖醋排骨,一个椒盐芋艿。
望见菜单上的青菜和香菇蛋汤,他忽然又忆起她。
那个清雅如绢的女子。
吃完,结帐,小二说:“三两银子。”
“什么?”他大惊失色,“以往吃得再多,也不过才二十文!”
“二十文?你当我是叫花子啊?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们这里可是凤来酒楼!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名鼎鼎的酒楼!”小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原来是你呀。穿得人模人样的,我倒是认不出了。”
“是我。以前常在你们这里吃饭,至多不过二三十文。”
“那是你同行的女子提前结了帐,每次二三两银子提前付于我,然后嘱我对你说只要二三十文。你以为这里的菜真如此便宜呀!做梦!”小二贪婪的双眼,望见他腰间的玉佩,“你这玉佩倒是好东西,最便宜也值得那四五十两银子。这样吧,你把玉佩当在这儿,以后你再来吃个十一二次,也是无妨的。”
他愕然。望向腰间玉佩。忆起,那是他与她的定情信物。他竟是一直佩戴着的。
他以为那也是地摊上的便宜货,却不知竟如此贵重。
原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的自尊。
他当了玉佩,跌跌撞撞,到了湖边,洗一洗落魄容颜。
望见湖中倒影,他耳边响起女王的声音:“长恭面似芙蓉。”
呵,芙蓉面!他忽地砸向水面,水中水仙倒影,破碎摇曳。
他终是彻底失去了她。
文 / 今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