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太太的卧室窗户低矮,面朝东边。那头公牛在月色中闪着银光,站在窗户底下,昂着头,似乎在倾听——就像某位下凡追求她的耐心的天神——等着屋内的动静。窗户一片漆黑,窗外也听不见她微弱的呼吸。飘移的云团掩住了月亮,公牛在昏暗中开始撕扯树篱。过了一会儿,云团飘走了,公牛又出现了,还在原地稳稳地嚼着,角尖上挂着一圈被它扯下来的枝叶。当月亮再次消失时,除了那有规律的咀嚼声,再没什么能标明它的位置了。突然,窗内亮起了粉色的灯光。软百叶窗的叶片被拨开了,道道光线打在它身上。它退后一步,低下头,像在展示着它角上的那圈枝叶。
差不多有一分钟的时间,屋内没有一点儿声响。接着,当它再抬起戴着树冠的头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走开,先生!”像是冲着一条狗低哑地喊着,接着又咕哝道:“哪个黑人的劣等公牛!”
公牛刨着地面,梅太太俯身站在百叶窗后,迅速合上了窗叶,唯恐这光线会让它冲进灌木丛。她等了一会儿,依然俯着身子,睡衣松垮地从她瘦削的肩膀上垂下来。绿色橡胶发卷像芽孢一样整齐地盖在前额上,为了能在睡觉时抚平皱纹,发卷下的脸庞上敷了一层蛋清,显得脸庞如水泥面一般光滑。
她在梦里就意识到了一阵规律而有节奏的咀嚼声,好像什么东西正啃着房子的墙。她已经意识到,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自她拥有这个地方起,它就一直啃噬着,从栅栏的起头一路啃到房子。现在,它正啃噬着这栋房子,然后,它会带着这个规律而有节奏的声音平静地继续啃穿房子,吞掉她和儿子们,吞掉除了格林利夫一家以外的一切。它不停地啃噬着,吞掉一切,直到在这个本属于她的地方中间,只剩下格林利夫一家独自待在一个小岛上。当咀嚼声抵达她的手肘时,她跳了起来,发现自己正清醒地站在房间中央。她立刻认出了这声音,一头奶牛正撕扯她窗下的灌木丛。格林利夫先生忘了关小径的门,她毫不怀疑现在整个牛群都在她的草场里。她扭亮昏暗的粉色台灯,走到窗前,拨开百叶窗的叶片。那枯瘦的长腿公牛站在距她约四英尺的地方,平静地咀嚼着,好像一位粗野的乡下求婚者。
她眯起眼,狠狠地盯着它,她想到十五年来,那些懒人们的猪啃光了她的燕麦,他们的骡子在她家的草坪上打滚,他们低劣的公牛和她的奶牛交配。而现在如果不把这头公牛关起来,它就会越过栅栏,在天亮之前毁了她的牛群。而格林利夫先生还正在马路半英里外的租屋里打鼾呢。没什么办法能让他来一趟,除非她穿好衣服,钻进车里,开到他家把他叫醒。他是会来,但他的表情、他全身上下、他的每一句停顿,都像在说:“我本来以为,你至少有个儿子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像这样半夜开车出去的。这要是我家儿子,他们会自个儿把牛拴起来的。”
公牛低下头,晃了晃脑袋,树冠滑到了角根,看起来就像一顶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皇冠。她已经合上了百叶窗。不一会儿,她听见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格林利夫先生会说:“要是我的儿子,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妈妈半夜出去找帮工的。他们会自己搞定。”
权衡再三,她决定不麻烦格林利夫先生了。她回到床上,想着格林利夫家的男孩之所以能出人头地,那是因为在没人愿意雇佣他们父亲时,她给了他一份工作。她雇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了,但别的人连雇他五分钟都不愿意。光看看他是怎么靠近东西的,任何长了眼睛的人就都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帮工了。他缩着肩膀慢慢挪着,从不直接向前,而是沿着某个无形的圈子绕步。你要是想看他的脸,你非得走到他面前不可。她之所以没有炒了他,是因为她总是怀疑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他太懒了,不愿出去另找工作。他也没有偷东西的动力,每次她要让他去做一件事,总是要三催四请。若是奶牛生了病,要等到请兽医都来不及了,他才告诉她。要是她的牛舍着火了,他会先叫他老婆看看火势怎么样,然后才去灭火。至于他那位老婆,她甚至连想都不愿想。在他老婆身边,格林利夫先生就是位贵族。
“要是我的儿子,”他会说,“他们就算砍掉右臂,也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去……”
“要是你的儿子还有一点儿自尊的话,格林利夫先生,”有一天她会…
***
第二天早晨,格林利夫先生一到后门,她就告诉他这儿有一头走失的公牛,她要他立刻把它关起来。
“它已经在这儿三天了。”他对着自己前伸的右脚说道,他还微微转着头,像是想看看鞋底似的。他站在三级台阶的底下,而她从厨房门探出身去。她身形瘦小,近视的眼睛黯淡无光,灰白头发在头顶翘起,像一只受惊的鸟儿的冠羽。
“三天!”她像往常一样,压着嗓音尖叫道。
越过近处的牧场,格林利夫先生望向远方。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包烟,抖出一根到手上。他把那包烟放回口袋,站在那儿,盯着那根烟端详了一会儿。“我把它关进公牛棚了,但它撞开牛棚跑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自那以后,我就再没看见它了。”他俯身点烟,头微微向她那儿偏了偏。他的上半张脸渐渐倾斜到狭长的下半张脸,状似一个粗糙的圣酒杯。他戴着的灰呢帽紧贴着鼻子的轮廓往前盖下来,下面藏着一双深陷的和狐狸一样颜色的眼睛。身材一点都不起眼。
“格林利夫先生,”她说,“今早先抓住那头公牛,再去做其他事。你知道的,它会毁了配种计划。把它抓住关起来。下次这儿再有走失的公牛,马上告诉我。明白吗?”
“你想把它关在哪儿?”格林利夫先生问道。
“这我可不管,”她说,“你应该有点脑子。把它关在跑不走的地方。这是谁的公牛?”
有那么一会儿,格林利夫先生似乎欲言又止。他打量着他左边的空气。“肯定是某人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是的,一定是!”她说着,稍稍用力地甩上了门。
她走进餐厅,两个儿子正在那儿吃早餐。她在桌首她的椅边儿上坐下。她从不吃早餐,但她会坐在那儿,确保他们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真是的!”她开始跟他们说公牛的事,模仿着格林利夫先生的口吻说道:“它肯定是某人的公牛。”
韦斯利继续读着叠在他盘子旁的报纸,斯科菲尔德则不时停下来,看着她笑。无论对什么事,这两个孩子都不会有相同的反应。他们是如此不同,她说,就像白昼和黑夜一样。他俩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不关心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斯科菲尔德是商场好手,韦斯利则是个知识分子。
韦斯利是弟弟,七岁时患过风湿热,梅太太觉得这是使他成为知识分子的原因。而没生过一天病的斯科菲尔德则是个保险推销员。倘若他卖的保险品种稍微体面一点儿,她都不会介意他卖保险。但他卖的是那种只有黑人才买的保险。他就是黑人口中的“保险员”。他说黑人保险比其他任何保险都更有赚头,在别人面前,他很以此为傲。他会嚷道:“妈妈不喜欢我这么说,但我是全县最好的黑人保险的推销员。”
斯科菲尔德三十六岁,宽脸庞上带着愉快的微笑,还没结婚。“的确如此,”梅太太会说,“但如果你卖的是体面点儿的保险,会有好女孩愿意嫁给你的。哪个好女孩愿意嫁个黑人保险的推销员?总有一天你会醒悟的,到时就太迟了。”
每当这时,斯科菲尔德就会怪声怪气地说:“哎呀,妈妈。我要等你百年之后才会结婚,到时候,我就会娶个胖胖的乡下好姑娘来接手这里!”有一次他还补充道:“一个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样的好女人。”没等他说完,梅太太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后背如同耙柄般绷得笔直,走向她的卧室。她拉长着小脸,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最后她喃喃自语道:“为了能把这地方留给他们,我像奴隶一样地拼命干活,汗流浃背地辛苦劳作。可我一死,他们就会娶个垃圾回来毁掉一切。他们会娶回个垃圾来毁了我经营的一切。”顿时,她决定修改遗嘱。第二天,她就去拜访了她的律师,限定了财产继承权,如果他们结婚了,财产不能留给妻子。
想到他们中间有一个可能会娶个格林利夫太太那样的女人,即使只有一丁点儿相像,也让她觉得恶心。她忍受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但她能够容忍他老婆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不让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格林利夫太太壮硕又懒散。她家的院子像个垃圾场,五个女儿总是脏兮兮的,就连最小的女儿也嚼着烟草。她既没拾掇出个花园,也不给孩子们洗衣服,而是一心扑在她所谓的“祷告疗法”上。
每天,她剪下报纸上所有可怕的新闻报道:遭到强奸的女人、在逃的罪犯和烧伤的孩子,还有火车事故、飞机失事和电影明星的离婚事件。她将这些剪报带到树林里,挖个坑埋下。之后她趴在上面,将粗壮的手臂在身下来回摆动,抽进抽出,喃喃地呻吟大约一个小时,最后干脆四仰八叉地躺着,梅太太猜想,打算在土里睡觉呢。
和格林利夫一家一起住了几个月后,她才发现了这件事。一天上午她外出检查一片她原本要种黑麦却长出了苜蓿的田地——因为格林利夫先生往播种机里放错了种子。她从两个牧场之间一条树木掩映的小径走回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她的防蛇长棍有条不紊地敲着地面。“格林利夫先生,”她低声说,“我没法儿为你的错误买单。我是个穷女人,我只有这个农场了。我还得供两个儿子上学。我没法儿……”
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低哑的痛苦呻吟:“主啊!主啊!”很快,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可怕的急迫。“主啊!主啊!”
梅太太站住了,一只手捂着喉咙。这声音如此刺耳,让她觉得似乎某种被释放了的猛烈力量已破土而出,正朝她冲过来。她的第二反应则要理性得多:某人在她家地盘上受了伤,并将因此控告她,夺走她的一切。而她没有保险。她向前跑去,在小径上转了个弯,看见格林利夫太太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匍匐在路边,垂着头。
“格林利夫太太!”她尖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格林利夫太太抬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泪水,两只红豌豆色的小眼睛又红又肿,可她的表情却像斗牛犬那样冷静。她用手和膝盖撑在地上来回摇摆,呻吟着:“主啊,主啊。”
梅太太后退了几步。她觉得“主”这个词只能留在教堂里,就像某些词只能止步于卧室一样。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宗教十分崇敬,尽管她一点儿也不相信那一套。“你怎么了?”她厉声问道。
“你打断了我的治疗,”格林利夫太太说着挥挥手,示意她往一边儿去,“结束前我不能跟你说话。”
梅太太弓着身,张着嘴,长棍举在半空,似乎不确定要用棍子打什么。
“噢!主啊!刺穿我的心脏吧!”格林利夫太太尖叫道。“主啊!刺穿我的心脏吧!”她又直直地瘫倒在土上,像个巨大的土墩,四肢摊开着,好像要用手和脚把土地给裹起来似的。
梅太太像被孩子侮辱了一般恼火无助。她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主会为你感到羞愧的。他会告诉你立刻爬起来,给你孩子洗衣服去!”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转身走了。
每当她想起格林利夫家的男孩是如何平步青云时,她只需想想格林利夫太太摊开手脚趴在地上的淫秽样子,然后对自己说:“唔,不论他们走得有多远,他们都是打那儿来的。”
她本想在遗嘱中加上这么一条:等她死后,韦斯利和斯科菲尔德不得再继续雇佣格林利夫先生。她能对付格林利夫先生,可他们对付不了。有一次格林利夫先生向她指出,她两个儿子竟分不清青贮饲料和干草。她则向他指出他们有别的才能。斯科菲尔德是个成功商人,而韦斯利是一个成功的知识分子。格林利夫先生对此不予置评,但他总会通过表情或一些简单的手势,不失时机地让她知道他打心底瞧不起他们两个。格林利夫一家地位低微,他却总会毫不犹豫地让她知道,在任何类似的情况下,若是他儿子——O.T.格林利夫和E.T.格林利夫——参与其中,他们就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格林利夫家的男孩比梅太太的儿子小两三岁。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你跟其中一个说话时,从来闹不清是在跟O.T.还是E.T.说话,而他们也不会礼貌地给你些提示。他们长着长腿,骨瘦如柴,皮肤黝红,眼睛和他们父亲一样,贼亮、贪婪,狐狸一样的颜色。从他们是双胞胎这件事开始,格林利夫先生就对他们骄傲得很。梅太太说,他表现得就好像这是一件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不得了的事儿似的。他们俩精力旺盛、工作卖力,她对谁都会承认他们确实获得了不小的成就,而这要拜二战所赐。
他俩都参了军。穿着军装,他们和别家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当然,他们一张嘴说话,你就能认出他们,但他们很少开口。他们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让自己被派往国外,然后在那儿双双娶了法国老婆。他们娶的也都不是法国垃圾,娶的是好姑娘,她们自然分辨不出他们俩蹩脚的英语,也搞不清格林利夫一家到底是什么人。
韦斯利的心脏状况不允许他服役,但斯科菲尔德在军队里待过两年。他对从军一点儿也不上心,两年兵役结束时,他还只是个一等兵。而格林利夫家的男孩都混上了个中士。在那些日子里,格林利夫先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提到他们军衔的机会。他们都设法负了伤,所以现在都享有抚恤金。此外,他们一退役,就充分利用所有福利,到大学的农学院进修,同时,纳税人花钱养着他们的法国老婆。现在,他们两个住在约两英里外的公路旁,政府帮他们在那儿买了一块地,又出资帮他们盖了一栋砖砌的双联式平房。梅太太说,如果说那场战争成就了什么人,那就是格林利夫兄弟。他们每人有三个小孩,说着法语和格林利夫式英语,而且,由于他们母亲的背景,会被送到修道院学校培养成有良好礼仪的人。“二十年后,”梅太太冲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问道,“你们知道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上等人。”她忿忿地说。
她与格林利夫先生周旋了十五年,现在,对付他成了她的习惯。对她而言,他当天的性情就像天气一样,决定了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她也学会了像真正的乡下人辨识日出日落那样,解读他的表情。
她是迫于无奈,才成了一个乡下女人。已故的梅先生是个商人,在地价低迷时买下了这个地方。他过世后,这就成了他唯一能留给她的财产。儿子们不喜欢搬到乡下这样一个破落农场里,但她别无选择。她把农场里的木材砍伐出售,格林利夫先生回复她的雇佣广告之后,她又靠着木材收益,做起了牛奶生意。“我看到了你的广告,我会带着两个男孩一起过去。”信里只有这么一句。但第二天他来的时候,开着一辆七拼八凑的卡车,后车厢的地板上坐着他老婆和五个女儿,他自己和两个儿子坐在驾驶室里。
在她这儿的这些年来,格林利夫夫妇几乎一点儿都没变老。他们没有忧愁,没有责任。他们活得就像田野里的百合,就靠她千辛万苦施到地里的养分来养活。等她过度劳累忧虑而死掉后,健康蓬勃的格林利夫一家就准备好开始榨干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了。
韦斯利说,格林利夫太太不会变老,是因为她在祷告治疗中宣泄了所有情绪。“你应该开始祷告,亲爱的。”他用那样的腔调说道。可怜孩子,他总是忍不住要用那种故意让人不快的语调说话。
斯科菲尔德只是让她恼怒得难以忍受,韦斯利才让她感到真正的焦虑。他消瘦,秃顶,神经过敏,知识分子身份又给他的性格带来巨大压力。她怀疑他要等到她死了才会结婚,但她肯定他最终会落到一个不合适的女人手里。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可韦斯利不喜欢好姑娘。他什么都不喜欢。他每天开车二十英里到他教书的大学,每晚再开二十英里回来,但他说他讨厌开车二十英里,他讨厌那所二流大学,讨厌课上的那群白痴。他讨厌这个乡下,讨厌他过的生活,讨厌和母亲还有他的傻瓜哥哥住在一起,他讨厌听到该死的牛奶、该死的帮工和该死的破机器的事儿。但尽管这么说,他从未试图搬走。他谈论着巴黎和罗马,但他甚至没去过亚特兰大。
“到了那些地方你会生病的。”梅太太会这么说,“在巴黎谁会保证你能吃上不带盐的东西?你以为从你带出去的那些女人们中间娶一个,她会给你做不加盐的东西吗?不,她不会!”她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韦斯利就会在椅子上不耐烦地背过身去,不理她。有一次她絮叨得太久了,他就冲她吼道:“好吧,你干嘛不做些有用的事呢,女人?你干嘛不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样为我祷告呢?”
“我不喜欢听到你们这些孩子拿宗教开玩笑,”她说,“如果你们愿意去教堂的话,你们就能遇见一些好姑娘。”
但是要跟他们说什么都是不可能的。现在,她看着坐在桌子两边的他们,没一个表示出一点儿关心,一头走失的公牛可能会毁了她的牛群,而那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看着他俩,一个埋头看报纸,一个向后摇晃着椅子,像个傻子咧着嘴冲她笑,她简直想跳起来,一拳打在桌上,嚷道:“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等你们发现现实是怎么样的,到时就晚了!”
“妈妈,”斯科菲尔德说道,“先别激动,我告诉你那是谁家的公牛。”他狡黠地看着她。他让椅子往前放平,站了起来。然后他弯起肩膀,双手抱头,踮起脚走向门口。他退进过道,拉上门,只露出一张脸。“你想知道吗,小甜心?”他问。
梅太太坐着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O.T.和E.T.的公牛。”他说,“昨天我去向他们家的黑人收账,他告诉我他们弄丢了公牛。”然后他夸张地露出牙齿,无声地消失了。
韦斯利抬起头笑了。
梅太太转回头来,依旧是那副表情。“我是这儿唯一的成年人。”她说。她俯身越过桌子,扯过他餐盘边的报纸。“等我死了,到时候你们不得不对付他时,事情会变成怎样,你们明白吗?”她开始说,“你们明白他为什么不知道这是谁的公牛吗?因为这是他们的。你们看到我必须忍受什么了吧?这些年要不是我把脚踩在他脖子上,你们两个说不定就得每天早上四点起来挤牛奶了,你们明白吗?”
韦斯利把报纸扯回到盘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喃喃道:“我不会为了把你的灵魂从地狱中拯救出来而去挤牛奶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尖声说。她坐回椅子,开始在盘子边上急促地翻转着餐刀。“O.T.和E.T.是好孩子,”她说,“他们应该是我的孩子。”这可怕的想法让她顷刻间泪眼模糊,看不清韦斯利了。她只能看见他黑色的身影从桌旁快速站了起来。“而你俩,”她哭喊道,“你俩应该是那女人的儿子!”
他向门口走去。
“等我死了,”她声音微弱地说,“真不知道你们会变成怎样。”
“你总是唠叨着‘等你死了’,”他边夺门而出,边吼道:“可我觉得你看上去身体还好得很。”
她原地坐了一会儿,直直地看着前面,透过房间那头的窗户望向窗外那片灰绿交错的朦胧。她绷了绷脸,扭了扭脖子,长长地吸了口气,而眼前的景象却还是混杂在一起,汇成一团水雾模糊的灰色。“他们别以为我很快就会死掉。”她喃喃着,而心里一个更反叛的声音补充道:等我安排好了一切,做好了准备,我就会死的。
她用餐巾拭了拭眼睛,起身走到窗前,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奶牛正在马路对面两块淡绿色的牧场里吃草,后面一道黑色的树墙围住了它们,树墙顶端尖利的锯齿边隔绝了淡漠的天空。这些牧场足以让她平静下来。她从房子里每扇窗户望出去,看见的都是自己的影子。城里的朋友说,她是他们认识的最了不起的女人,身无分文又毫无经验,去往一个衰败的农场,还经营得风生水起。“一切都在跟你对着干,”她会这样说,“天气和你作对,污泥和你作对,帮工也和你作对。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除了铁手腕外,没有别的办法!”
“快看妈妈的铁手腕!”斯科菲尔德会嚷嚷着举起她的胳膊,她布满蓝色血管的纤细小手从手腕上垂下来,像一朵折断的百合花。客人们就都笑起来。
太阳在正吃着草的黑白奶牛上方移动,只比周围的天空稍亮些。她低头望去,看见一个暗黑的身影在牛群中移动,像是太阳倾斜的投影。她一声尖叫,转身大步走出房子。
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沟槽式青贮窖里,往独轮车上装着饲料。她站在槽边,往下看着他。“我让你把那头公牛关起来。可现在它在奶牛群里。”
“你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格林利夫先生回道。
“我叫你先做那件事的。”
他把独轮车推出沟槽,朝向谷仓的开口处,她紧紧跟在他身后。“还有,格林利夫先生,你别以为,”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公牛,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急着告诉我公牛在这儿。既然我要让它在这儿毁了我的牛群,我还不如好好喂喂O.T.和E.T.的这头公牛。”
格林利夫先生推着独轮车停住了,回头看去。“那是那两个孩子的公牛?”他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她一言不发,只是闭紧嘴巴望向别处。
“他们跟我说过他们的公牛跑掉了,但我从不知道就是这头。”他说。
“我要那头公牛现在就被关起来,”她说,“而且我会开车去O.T.和E.T.家,告诉他们今天就得过来把它带走。我得为它在这儿逗留的时间收费。然后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了。”
“他们买它只花了七十五块钱。”格林利夫先生主动说。
“就算当礼物白送我,我也不会要的。”她说。
“他们只是想宰了它,”格林利夫先生继续说,“但它挣脱了,一头撞进了他们的敞篷小卡车。它不喜欢汽车和卡车。他们花了点时间把它的角从挡泥板里拔出来,等他们终于把它弄出来,它又跑掉了。他们也没有力气追了,但我根本不知道它跑来了这里。”
“你早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格林利夫先生。”她说,“但你现在知道了。骑匹马去把它抓起来。”
半小时后,她从房子正面的窗户里看到了那头松鼠色的公牛,它翘着屁股,顶着细长的角,沿着房前的泥路缓缓走来,格林利夫先生骑着马跟在后面。“那可真是格林利夫家的公牛。”她咕哝道。她走到门廊那儿喊道:“把它关在跑不出去的地方。”
“它喜欢跑出去,”格林利夫赞许地瞧着公牛的臀部说,“这位先生可是位运动员。”
“要是那些男孩不来带走它的话,它就会成为一个死掉的运动员,”她说,“我警告你。”
他听到了她的话,但没有回答。
“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公牛。”她喊道。这时他走得太远了,没有听见。
***
她开车转上O.T.和E.T.家的车道时,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半。这座新盖的红砖房紧贴着地面,看上去像一间带窗户的仓库,盖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山坡顶上,太阳直射着白色的屋顶。现在人人都盖这种房子。除了三条狗外,没有任何记号表明这是格林利夫家的房子。那三条狗是猎犬和斯皮茨狗杂交的,她一停车,它们就从屋后冲了出来。她提醒自己,狗的层次往往反映了其主人的层次,然后按响了喇叭。她坐在那儿等人过来时,继续观察着这栋房子。所有窗户紧闭,她猜想政府会不会给房子装了空调。没有人过来,她又按了按喇叭。一会儿门开了,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看着她,却没人走上前来。她明白这是格林利夫家的典型特点,他们会待在门边看你,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你们几个孩子,可以过来一个吗?”她喊道。
一分钟后,他们开始一起慢慢往前走。他们穿着背带裤,光着脚,却没她想的那么脏。有两三个孩子和格林利夫夫妇长得很像,其他的没那么像。最小的是个一头凌乱黑发的女孩。他们在离汽车约六英尺的地方站住了,看着她。
“你真漂亮。”梅太太对最小的女孩说。孩子们没有回应。他们似乎有着同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们妈妈在哪儿?”她问。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回答。接着有个孩子用法语说了些什么。梅太太不会说法语。
“你们爸爸在哪儿?”她问。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说道:“他也不在。”
“啊——”梅太太的口气好像证实了什么似的,“那黑人在哪儿?”
她等着,觉得没人会回答了。“猫有六条小舌头,”她说道,“跟我回家,我来教你们说话怎样?”她笑了起来,而笑声也湮没在沉默的空气里。她觉得自己好像正面对着格林利夫一家组成的陪审团,接受着对她这一生的审判。“我要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黑人。”她说。
“你想去就去吧。”一个男孩说。
“好的,谢谢。”她嘟囔着开走了。
牛舍就在屋外的小路那头。她之前没见过牛舍,但格林利夫先生曾详细描述过,因为那是按最新式的规格修建的。那是一个挤奶房,设计成从奶牛身下挤奶。牛奶从机器里通过管道流入牛奶房,再也不用人工用桶运奶了,格林利夫先生说。“你什么时候也盖上一间?”他问。
“格林利夫先生,”她应道,“我得全靠我自己。我可没有从手到脚都有政府的补贴。装一个管道挤奶设备要花掉我两万块钱。目前我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
“我儿子自己装的。”格林利夫先生嘀咕着,接着又说了句,“不过不是所有的男孩都一样。”
“是的,确实不一样!”她说,“感谢上帝!”
“我为所有一切感谢上帝。”格林利夫先生拖着声音说。
你最好这样,之后在愤怒的沉默里她想着,你从没自己做过些什么。
她停在牛舍旁,按了按喇叭,却没人出来。她在车内坐了几分钟,观察着周围摆放的各种机器,猜测着有多少是花钱买来的。他们有一台饲料收割机和一架滚轮捆草机,这她也有。她决定既然这儿没人,她就出去看看挤奶房,看看他们把那儿收拾得干不干净。
她打开挤奶房的门,探进头去,一下子就感觉到快窒息了。阳光从两面墙上两排齐头高的玻璃窗照进来,洒满了这一尘不染的白色水泥房间。金属支柱闪着耀眼的光芒,她要是不眯着眼就什么都看不见。她迅速缩回脑袋,关上门,皱着眉头靠在门上。外面的阳光没那么亮,可她还是觉得太阳直射在头顶上,像一颗预备射进她脑袋的银色子弹。
一个黑人拎着个给奶牛幼崽喂食的黄桶出现在机器棚的拐角,向她走来。他肤色浅黄,穿着格林利夫兄弟的旧军装,在距她恰当的距离内停下来,把桶放在地上。
“O.T.和E.T.先生在哪儿?”她问道。
“O.T.先生进城了,E.T.先生去了田里。”黑人说着,用手先往左指指,又向右指指,好像在指明两颗星球的位置似的。
“你能记住口信吗?”她问,一副对此深表怀疑的样子。
“如果没忘的话,我会记住的。”他有些温怒地说。
“好吧,我还是写下来吧。”她说。她钻进车里,从皮夹里掏出一截铅笔,开始在一个空信封的背面写起来。黑人走过来站在车窗边。“我是梅太太,”她边写边说,“他们的公牛在我的农场里,我要它今天就离开。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对此很恼火。”
“那头公牛星期六跑走了,”黑人说,“那以后我们都没再见过它。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
“好吧,你现在知道了。”她说,“你可以告诉O.T.和E.T.先生,如果他们今天不来带走它,我会让他们爸爸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开枪打死它。我可不能让那头公牛毁了我的牛群。”她把便条交给他。
“要是我了解O.T.和E.T.先生的话,”他接过便条说道,“他们会说你去射死它吧。它已经弄坏了我们一辆卡车,我们很乐意看见它完了。”
她把头缩回来,用稍稍视线模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们想让我耗费时间和人力去射死他们的公牛吗?”她问,“他们不想要它了,所以就索性让它逃走,然后想让别人去杀了它?它吃我的饲料,毁我的牛群,而他们还想让我开枪打死它?”
“我觉得你是这么想的,”他轻轻地说,“它破坏了…”
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好吧,我对此并不意外,有些人就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哪个人管事,O.T.先生还是E.T.先生?”她总是怀疑他俩背着人偷偷争吵。
“他们从不吵架,”那男孩说,“他们就像一个人长了两张皮。”
“哼,我看你只是没听见他们吵架。”
“别人也从没听见。”他说着,望向别处,好像这句傲慢的话是冲别人说的。
“喂,”她说,“我忍受了他们父亲十五年,对格林利夫家不是没有一点儿了解的。”
黑人男孩看着她,眼里突然一闪,他认出了她。“你是保险员的母亲?”他问。
“我不知道谁是你们的保险员,”她严厉地说,“你把便条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今天不来把公牛牵走,那就是在逼他们父亲明天射死它。”然后她开车走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家等着格林利夫兄弟来把公牛带走。可他们没来。我简直就是在给他们干活呢,她恼火地想。他们简直是要榨干我。晚餐时,为了儿子们好,她又说起了这件事,她想让他们明白O.T.和E.T.会做出些什么。“他们不想要那头公牛,”她说,“——把黄油给我——所以他们就把它放走,让别人帮他们把它解决掉。你们觉得怎样?我就是个受害者。我从来都是个受害者。”
“把黄油递给受害者。”韦斯利说。他的情绪比往常更糟,因为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的车爆胎了。
斯科菲尔德把黄油递给她,说道:“哎呦,妈妈,一头老公牛什么都没干,就只不过让你的牛群添了点杂种小牛崽,你就要射死它,难道你不会因此感到害臊吗?我宣布,”他说,“有这样一位妈妈,我还能成为一个这么好的男孩,简直就是个奇迹!”
“你才不是她的男孩呢,小子。”韦斯利说。
她慢慢靠在椅子上,指尖搭在桌沿。
“我只知道,”斯科菲尔德说,“鉴于妈妈的遗传,我已经费了不少劲才变得现在这么好呢。”
他们取笑她时,就会操着一口格林利夫口音的英语,但韦斯利那特有的腔调就像一把利刃直扎人心。“好吧,我跟你说件事,兄弟,”他俯身越过餐桌说,“你稍微有点脑子的话,就能猜到了。”
“什么事,兄弟?”斯科菲尔德问,一张宽脸直冲着对面那张干瘪的瘦脸咧嘴笑着。
“那就是,”韦斯利说,“你和我都不是她的儿子……”但他忽然住了口,因为她发出了沙哑的喘息声,就像一匹老马忽然被抽了一鞭。她暴跳起来,逃出了房间。
“噢,真是,”韦斯利吼道,“你干嘛惹她?”
“我从不惹她,”斯科菲尔德说,“是你惹了她。”
“哈!”
“她不再年轻了,受不住了。”
“她光会说别人,”韦斯利说,“而我就得受着。”
他哥哥愉快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们之间作为一家人相似的丑恶一面显露了出来。“没人会同情一个像你这样没用的人渣。”他说,越过餐桌揪住了弟弟胸前的衬衫。
她在房间里听到一阵摔盘子的声音,赶忙穿过厨房走回餐厅。厅门开着,斯科菲尔德正从里面往外走。韦斯利仰躺在地上,像一只巨大的虫子,掀翻了的桌子一边压住他的腰,打碎了的盘子七零八落地盖在他身上。她把桌子从他身上移开,搀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他却匆匆爬起来,恼怒地一把推开她,跟在他哥哥后面夺门而出。
她差点儿倒下,但后门传来的敲门声让她打起了精神,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透过厨房和后廊,她可以看见格林利夫先生正透过铁纱门急切地向里张望着。她所有的精力都恢复了,好像只需直面恶魔的挑战就能让她重获精力。“我听见砰地一响,”他喊道,“我还以为是灰泥墙面掉下来砸到你了。”
你需要他时,得骑着马才找得到他。她穿过厨房和门廊,站在铁纱门内说:“没什么事,只是桌子倒了。有个桌腿不牢固,”她又一口气说道,“你儿子没来把公牛带走,所以明天你得开枪打死它。”
天空中细细的红一道、紫一道的晚霞交错,后头的太阳缓缓沉落,像是在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格林利夫先生背对着她蹲在台阶上,帽顶正对着她的脚。“明天我会帮你把它赶回家。”他说。
“不,格林利夫先生,”她嘲讽地说,“你明天把它赶回家,下个星期它又会跑回这儿来。我很了解。”接着,她又沉痛地说:“真没想到O.T.和E.T.会这么对我。我以为他们会更懂得感恩。他们曾在这儿度过了一段十分开心的日子,对吧,格林利夫先生?”
格林利夫先生没有说话。
“我觉得是的,”她说,“我觉得他们在这儿过得很开心。但现在他们忘了我为他们做过的所有好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穿着我儿子的旧衣服,玩着我儿子的旧玩具,用我儿子的旧猎枪打猎。他们在我的池塘里游泳,开枪打我的鸟儿,在我的小溪里钓鱼,我从没忘记过他们的生日,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诞节也一个接一个来得挺快。现在,他们还会想起这些吗?”她问道。“不——会——!”她说。
她盯着沉落的夕阳看了几秒,格林利夫先生则端详着他的手掌。不一会儿她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知道他们不来牵走公牛的真正原因吗?”
“不,我不知道。”他阴沉地说。
“他们不来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她说,“和一个女人打交道,什么事都能敷衍过去。要是这儿有个男人坐镇的话……”
格林利夫先生像一条出击的蛇,迅速说道:“你有两个儿子。他们知道你这儿有两个男人。”
夕阳消失在那排树篱之后。她低头看着那张仰起的黑暗狡猾的脸,看着那双在帽檐的阴影下发光的机警的眼睛。她沉默半晌,直到让他知道她感觉受伤了,才继续说道:“有些人太迟才学会感激,格林利夫先生,而有些人则永远学不会。”她转身走了,留下他独自坐在台阶上。
半夜,在睡梦中,她听到个声音,像是一块大石头正在她的脑袋外壁上凿洞。而她在里面走着,经过一片连绵起伏的迷人山丘,每走一步都拄一下手杖。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意识到那个声音是太阳想要烧穿那排树篱所发出的声响。她停下来看着,安心地知道它没法做到,它只能照往常一样落在她的农场外面。她刚停下来时,它是一个膨胀的红色圆球,可就在她站着观看时,它开始缩小、变淡,直到缩成了一枚子弹大小。接着,它突然穿过树篱,冲下山坡,向她飞来。她惊醒了,手捂着嘴,耳朵里还回荡着那声响,微弱却清晰。是那头公牛在她窗下咀嚼。格林利夫先生让它跑了出来。
她起身摸黑走向窗户,透过百叶窗叶片的缝隙向外望去,但公牛已经从树篱那儿走掉了,因此一开始她没看到它。接着,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庞大身影停在那儿,好像在观察着她。这是我不得不忍受这些的最后一晚了,她说。她看着它,直到那个顽固的影子在夜色中离去。
翌日上午,她一直等到十一点整。然后她钻进汽车,开到了牛舍。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清洗牛奶罐。他把七个奶罐立在牛奶室外面晒太阳。她让他做这事已经两周了。“好吧,格林利夫先生,”她说,“拿上你的枪,我们要去射公牛了。”
“我以为你想要这些罐子…”
“拿上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说。她面无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丝毫波澜。
“昨晚那位先生从那儿跑出去了。”他略带歉意地嘟囔着,又俯身摆弄他伸了一只手臂进去的那个罐子。
“拿上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依然用又得意又呆板的声调说,“那公牛正在牧场里,跟干奶牛在一起。我从楼上的窗户看见它了。我把你载到牧场,你可以把它赶到空牧场里,在那儿开枪射死它。”
他慢慢从牛奶罐里拔出手来。“从没人叫我去射死我儿子的公牛!”他焦躁地高声说道。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开始使劲擦着手,又撸了撸鼻子。
她好像没听到似的转过身,说道:“我在车里等你,拿上你的枪。”
她坐在车里,看着他大步走向马具间,他的枪放在那儿。他走进屋内后,传来一阵碰撞声,好像他踢开了某个挡道的东西。不一会儿,他拿着枪出来了,从车后绕到另一边,猛地拉开门,重重地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他把枪放在两腿之间,目视前方。他想射死我,而不是那头公牛,她心想。她扭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微笑。
这个早晨干燥晴朗。她的车在树林里开了四分之一英里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狭窄的小路两旁尽是田野。得偿所愿的愉悦让她的感觉敏锐了起来。处处都有鸟儿啼鸣,草地明亮得炫目,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春天到了!”她愉快地喊道。格林利夫先生扯了扯一边嘴角,好像觉得这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一句感慨了。她在第二块牧场门边把车停下,他迅速走下车,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然后他打开牧场的门,她把车开了进去。他关上门,又迅速钻回车内,一声不吭。她沿着牧场边缘行驶,直到找到了那头公牛。它正站在牧场中央,在奶牛群中安然地吃着草。
“那位先生正等着你呢。”她说,狡黠地瞥了一眼格林利夫先生恼怒的侧脸,“把它赶到隔壁牧场去,等你把它赶进去了,我会开车跟过去,我来自己关门。”
他又迅速下了车,这一次却故意开着车门,好让她不得不越过座位去关门。她坐在那儿,微笑地看着他穿过牧场,走向另一边的门。他似乎每一步都往前一冲,然后又往后一退,像是在召唤某个神灵见证他是被胁迫的。“喂,”她大声喊道,好像他还在车里一样,“是你的儿子们逼你这么做的,格林利夫先生。”O.T.和E.T.现在也许正捧着肚子尽情嘲笑他呢。她仿佛听见他们那一模一样的鼻音:“让爸爸替我们杀了公牛。爸爸才不知道他射死的是一头健康的公牛。让爸爸射死那头公牛会要了他的命的!”
“如果那两兄弟对你有一丁点儿关心的话,格林利夫先生,”她说,“他们早就来带走那头公牛了。他们真让我惊讶。”
他绕着圈子走过去,先打开门。站在满身斑点的奶牛群中的黑色公牛没有移动。它垂着头,不停地吃着草。格林利夫先生打开门,开始往后绕圈子,从后面接近公牛。当他距它身后约十英尺时,他挥舞起手臂拍打自己身体两侧。公牛懒懒地抬起头,又低了下去,继续啃草。格林利夫先生弯下腰,捡起个东西,恶狠狠地朝它掷过去。她觉得那是块利石,因为公牛一跃而起,撒开腿飞奔而去,消失在山脊那边。格林利夫先生则悠闲地跟在后面。
“你想都别想你能放跑它!”她喊着,发动汽车穿过牧场。她不得不慢慢开过梯田,等她驶到门那边,格林利夫先生和公牛都已经看不见了。这块牧场比刚才那块小一点,像一个绿色的竞技场,几乎被树木整圈围住。她下了车,关上牧场的门,站着寻找格林利夫先生的踪迹,但他完全不见了。她立刻明白了他的计划是把公牛赶到树林里放掉。最后,她会看见他从那圈树木的某处出现,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当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时,他会说:“如果你能在树林里找到那位先生,那你可比我厉害。”
她会这么回答:“格林利夫先生,就算要我跟你到树林里,在那儿待一下午,我们也得找到那头公牛,射死它。就算我得替你扣动扳机,你也得射死它。”等他明白了她是认真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掉头回去,自己射死那头公牛。
她钻回车里,把车开到牧场中央,这样等他从林子里钻出来时,不用走多远就能到她面前了。此时,她能想象出他正坐在树桩上,拿根木棍在地上划线。她决定看着手表,等足十分钟。然后她就会开始按喇叭。她钻出车外,在周围走了几步,然后在汽车的前保险杠上坐下,一边等一边休息。她觉得很累,于是把头向后靠在引擎盖上,闭上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午才过了一半,她就这么累。透过闭着的眼睛,她能感觉到头顶上火红炙热的太阳。她微微睁开眼,但白色的强光迫使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在引擎盖上躺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疲倦。闭着眼睛,她没有把时间分成白天和黑夜,而是分成了过去和将来。她觉得自己这么疲累,是因为她已经毫不间断地工作了十五年。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觉得疲倦,也有权利在继续工作前休息几分钟。无论在何种审判席前,她都可以说:“我自食其力,没有沉沦。”就在此刻,当她回想着自己一生的劳作,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树林里游荡着,而格林利夫太太很可能正趴在地上,压着她那满坑的剪报睡大觉。格林利夫太太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梅太太现在相信她已经精神错乱了。“恐怕您太太已经被宗教扭曲了。”有次她婉转地对格林利夫先生说,“凡事都应适度,你懂的。”
“有一次她治好了一个半截肠子都被蠕虫吃掉的人。”格林利夫先生说,而她有点恶心地转开了身子。可怜的人,她现在想道,如此天真。她打了一会儿盹儿。
她坐起身看表时,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她没听见任何枪响。一个新念头出现了,也许格林利夫先生用石块砸公牛的举动激怒了它,那畜牲用角对着他,把他逼到树边,撞伤了他?更为讽刺的是,O.T.和E.T.就会请个奸诈的律师来控告她。而这对于她和格林利夫先生打了十五年来的交道而言,将会是个不错的结局。她几乎有些愉快地想着这些,好像给正讲给朋友们听的一个故事安上了完美的结尾。接着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格林利夫先生有枪,而她有保险。
她决定按按喇叭。她站起来,钻进车窗,长按了三声喇叭,又按了两三下短一些的,好让他知道她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然后她走回去,又坐在了汽车保险杠上。
几分钟后,有什么东西从树篱那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笨重身影晃着脑袋,朝前冲来。一秒钟后,她看清了是那头公牛。它正穿过牧场,缓慢地朝她奔来,以一种欢快的几乎像是在摇摆的步法,好像因为又找到了她而感到欣喜若狂。她向它身后望去,想看看格林利夫先生是不是也从树林里出来了,却没有看到。“它在这儿,格林利夫先生!”她喊道,望向牧场另一边,想看看他会不会从那边走出来,却仍不见人影。她回过头,看见那头公牛低着头,朝她冲过来。她完全僵住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到一种冻骨的难以置信。她盯着这个狂暴的飞速奔跑的黑影子朝她奔来,好像丧失了距离感,好像她无法马上确定它的意图。接着,她还没回过神,公牛就已经把头埋在了她的膝盖上,仿佛一个狂野的饱受折磨的情人。它的一只角插进了她的身体,刺穿了心脏,另一只角则弯在她身旁,牢牢地困住了她。她继续盯着前方,而眼前的景象却完全变了——在一个只有天空的世界里,那排树篱成了一个黑暗的伤口。而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突然恢复了视力却难以忍受光明的人。
格林利夫先生举着枪,从一旁向她跑来。她看见他跑了过来,尽管她没有望向他的方向。她看见他在某个无形的圈外逐渐靠近,树篱在他身后裂开,他的脚下空无一物。他四次射向公牛的眼睛。她没听见枪声,但她感觉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缓缓倒下时的震颤。它倒下时将她拉倒在它头上,因此,当格林利夫先生来到她身边时,她看起来像是正俯身向这头牲畜耳语着她最后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