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放了一盏茶杯,让我展开想象,写一部长篇小说。很明显,她希望我保持缄默,别再败坏外甥的兴致。凭我现在的智商,剧透动画片,还是轻而易举的。
我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端详桌上的茶杯。它乃小容器,口沿较直,有点像微型水缸。儿时,邻家菜园里的水缸,就是这个模样。
以前,我写文章,实非难事。六岁博览群书,七岁握笔行文,八岁写成长篇。当然,那些马粪纸早已散佚,故事随风飘零。幸好,我还记得序文——
“余喜观微景,神游其中,欣然乐趣无穷,思悟一草一木,皆有人之情。庭院一石,委于墙下,阴苔遍生。及身世颠簸,阳光直射,于微观世界,始见天日。
盖阴阳转换,未有竟时。天圆地方,寥廓苍茫,亦不过如此石。维人观蝼蚁而戏之,何目观人而哂之?不知周梦为蝴蝶欤,蝴蝶梦为周欤?私拟传奇之语,安知虚无之事!”
我所说的石头,曾在邻家土墙下,是灵感的外化。然而,当我读过《伤仲永》之后,一场意外令我丧失想象力。从此,我再也写不出小说了。人们说:“多可惜的孩子啊!”
很少有人叫我的名字,即使叫了,我也不答应。人家叫“仲永”,我就叫“钟羿”。
姐姐故意为难我,毫无想象力的人,怎么可能写长篇小说?况且,我的面前只有一盏茶杯。
无聊至极,出去散步。街对面有一所小学,附近是五花八门的补习班。又到了暑假,补课的孩子很多,全由家长接送。孩子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傻锁背着儿子过马路,进补习班前,他又给儿子灌了一瓶饮料。那饮料我喝过,甜得发苦,有一股敌敌畏的气味。我猜想,他儿子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
饮料瓶空了,丢在街旁。农药味迅速扩张,弥漫在学区的上空。
“傻锁——”他返回时,我喊了一声。
他天生“四白眼”,小时候智商低下,没有自己的思想,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现在,他坐进了办公室,每天抽烟喝茶,管理一帮动脑者。
他瞟了我一眼,竟然扬长而去。对我公开藐视,好像理所当然。
想当年,他傻里傻气,木讷呆板,经常被我取笑的。
傻锁家的房后,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园。韭菜密密匝匝,煞是可爱。一次,我看见他拿着剪刀,像修草坪一样,剪掉了冒尖的叶子。
我问:“为啥给它们剃头?”
“俺爹说了,不管是啥,必须整齐划一。那样子才好看!”
难怪,菜园里长不出稀罕物。傻锁的父亲很严厉,平日不苟言笑,据说脑筋灵活,生财有道。我也曾纳闷,粘上毛就是猴的人物,咋生个傻儿子?
那时,我已上一年级。傻锁在自家菜园浇地。因为入学考试,答不出春天下雨还是下雪,学校不肯收他,他爸便成了他的老师。
傻锁五大三粗,浑身是劲,瓢往缸里一伸,装满水,用力扬出,亮晶晶的水点,霎时绽放花朵。
原来浇地这么有趣!我的心跟着痒痒起来。可是缸高水浅,垫脚也无济于事。
菜园里有塑料盆,我让傻锁倒些水来。他不肯。
“脸盆只能洗脸,菜盆只能洗菜。俺爹说的,浇地只能用缸里的水。”
面对这样的“死心眼”,我无可奈何。但浇地的乐趣,诱使我再次尝试。一手抓着瓢,一手巴紧缸沿,用力蹿跳,结果大头朝下,栽进水缸里。
挣扎与获救的过程,我浑然不知,醒来时,发现头上缠着纱布,脑壳隐隐作痛,好像缺点什么。
我问傻锁:“你力大如牛,为啥不拎腿救人,非用石头砸缸?”
傻锁嘿嘿地笑说:“俺爹教的——司马光砸缸。”
土墙阴影下,赐我灵感的石头,终于见了天日。转换的命运,如笔下的传奇故事。它砸碎了缸,砸破了头,砸丢了我的想象力。
傻锁迈着官步,大摇大摆地走了。明天,他要去单位上班,而我呢?
回到老宅子,桌上的茶杯不翼而飞。外甥看完动画片,正在香甜地吃饭。外甥十岁了,姐姐还用勺子喂他。
姐姐说,茶杯盛了酸酸乳,小说就不用写了。
我怅然若失。高大的水缸没有淹死我,而我的思维却盛不满一盏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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