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超是开着公司的出租车回老家的，这种事也常见，跟上头打个招呼，做好汽车维护就行。
车上放了不少糕点水果，是预备送村里亲戚的，因为太久没回去过，准备得稍微有些多，除了塞满了后备箱，后车座上也满满当当，方雯佳和方景玉一左一右贴着窗坐，中间堆着满满的大包小包，情景跟搬家有得一拼。
不过外面的风景真不错，落了小雨，空气是清新的，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小花小草挤挤挨挨，树梢上也都是明媚的春色。
庞敏坐在副驾，脸上的笑容比春光还灿烂几倍，身上穿着条蓝色鸢尾碎花连衣裙配个酷炫的皮马甲，相当洋气，脚上一双黑色小皮鞋呼应，瞬间年轻了好几岁，更像是回家踏青的。
方国超把着方向盘笑：“就这么开心啊？我瞧着你也乐得快开花了。”
“你也开心呗！这么漂亮一老婆给你娶着了，还不赶紧偷着乐！”庞敏笑着说道。
方国超这下是真的笑出声了，方景玉瞥见父母的笑脸，目光复杂地看向方雯佳，又在被发现之前，迅速扭头。
庞敏的裙子，自然就是方雯佳之前设计的那条，不过印花稍有不同，是买的现成的鸢尾印花料，因为要做私人印染太贵，不划算，所以最后是逛遍半个市场买了个替代品。不过其余的剪裁和细节就全是私人定制了，V领设计，长长的系带打成蝴蝶结，灵动温柔，呼应收腰极显干练，不对称的飘扬裙摆，像花儿摇曳在风中。
昨晚试穿的时候，庞敏开心得转圈，一个劲地夸，问了老公问儿子：“小鱼，你妈妈漂亮吧？等你们毕业的时候，我就穿这个去跟你拍照，好不好？”
方景玉撇嘴，故意唱反调：“也就比街上二胖他妈好一点吧。”
街上二胖他妈是个大胃王，接近两百斤的体重，在当下十分少见，走起路来那真的有些地动山摇的架势。
结果自然是被方国超和庞敏双人混合双打收拾了一顿。
今早出发前，温度有些凉，庞敏犹豫不决，想穿新裙子又怕着凉，再被人笑话一通年纪大把了还扮靓。
方雯佳善解人意地给后妈贡献了自己一件皮马甲，挡风好，搭配起来更多一份帅气，很好看。至于她自己，则是挑了一条白色的衬衫裙，配了件薄针织，清爽又明媚。
–
“方哥，还有多远啊？”在兴奋了半个多小时后，庞敏焉了，她有些晕车，路况又很是颠簸，像是要把胃里的早餐都给晃出来。
方国超瞄了一眼妻子，目光有些担忧：“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呢，你喝点水，实在不行，我停车让你歇歇。”
“啊？开那么远了，还不到一半？”庞敏瞬间更难受了。
方雯佳打开包包，掏出一袋子能酸掉牙的酸梅糖递给了继母：“我带了这个，阿姨试试看吧，兴许管用。”
反正，上辈子是管用的。
“斯——”庞敏吃了一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灵盖都被酸掉了，这下倒是彻底不晕了，“这是真酸啊，管用！”
方雯佳轻轻笑了笑，管用就好。
方国超看了眼后视镜，也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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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波，等终于到达老家大庙村，已经半上午了。
大庙村正经还挺大，村里好几个姓，姚姓的人最多，方姓的最少，据说当年方家祖宗是从北方迁移过来的，但这个当年是多久之前就不清楚了。
它隔壁就是庞家村，也就是庞敏的娘家，距离隔得很近。
方国超的祖父母和父母都早已过世，在村里特别亲的亲戚并没有，一般亲的也是他爷爷那一辈的兄弟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方雯佳会被送回外婆家——距离大庙隔着两个县城的沈家村的原因。
因为老家多年不住人，早已破败不堪，方国超带着一家直接歇在了亲戚家里，他管那人叫二哥。
方二哥和方二嫂都异常热情，笑得露出牙龈：“一早得到消息就盼着你们来了，茶也泡好了，烟也备好了，国超，咱们哥俩也是几个月都没见了吧？”
“得有两三个月了。”方国超的脸上也扬起标准的社交笑容。
桌上还有瓜子零食和水果，拿个崭新的果盘摆着，看那个架势得是招待贵客的规格。
例行的还有打招呼环节。
方国超指指女儿：“这是我大女儿，你估计是认不出了，好多年没回来过了。雯佳，跟伯伯，还有伯娘打声招呼，小鱼，也一起。”
“伯伯好，伯母好。”姐弟俩一齐乖乖喊人。
方二哥答应一声仔细瞧了瞧人，眼神里晃过一丝惊讶，转眼瞥了眼方国超，又恢复笑意：“还得是国超有福气，两个孩子都长得这么标致…
方二嫂凑趣：“我们那都是泥点子一串甩出来的，这闺女瞧着得是娘娘亲手捏出来的，比花儿还好看。”
“……”方雯佳默默微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关键时刻，还得是庞敏顶上：“嫂子也太会夸人了，我瞧着你们这家也收拾得漂亮，这在村里啊肯定是独一份！”
方二哥家的房子明显是新修的，时下农村最流行和阔气的平顶红砖两层小楼房，还刷了墙面，在村里大多数还是灰扑扑泥砖瓦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喜气洋洋，以及富贵。
“不敢那么说，来来回回地弄了一年多呢，主要是工地的活也不少，自己家的活只能往后推。”提到家里的房子，方二嫂的话里明显多了几分自豪。
庞敏又道：“房子也修好了，等以后你家二小子再娶个漂亮能干的媳妇，你专等着享福啦！”
“嗐，那个还远着呢！”方二嫂挥挥手，接着又礼尚往来，“不说我了，你这裙子是真漂亮，看着是越活越年轻了！”
庞敏的笑容也立刻更灿烂了，特意起身转了两圈：“你也觉得好看？我可喜欢这条裙子！”
“嗯！好看！看着也不便宜，专柜里买的吧？肯定很贵！”方二嫂肯定道。
庞敏难得“不好意思”地捂嘴笑了笑：“我们家闺女给我亲手做的呢！你都说好，看来手艺是不错。”
“哦，哦，就这个闺女？”方二嫂有些吃惊，特意就指了指方雯佳再次求证。
庞敏大方点头，理所当然道：“对呀，我们家可不就一个闺女嘛。”
“手可真巧！做得真好看，又洋气又合身！”方二嫂立刻接着夸，心里却想着，看来传闻不太靠谱，是谁说方家丫头看不惯后妈来着？这都亲手做衣服了，关系不说好至少也不会差吧！
方雯佳在一旁微微笑，扭头对上一个握着个雪饼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藏在门帘后头盯着她瞧，忍不住就笑容扩大，招了招手。
而方景玉则表示没眼看，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亲妈未来要穿着这裙子四处炫耀的场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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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头的寒暄结束，大伙带上准备好的祭品和挂纸鞭炮之类，准备出发扫墓时，方雯佳已经跟先前的小女孩处得十分亲密了，小女孩头上被扎好了两个漂亮的小辫子，又乖乖地伸出软乎乎的小手给牵着，连亲妈叫也不愿意回去。
庞敏瞧着稀奇：“没想到你还能哄得住小孩。”
“我很喜欢小孩。”方雯佳脱口而出，她上辈子一直很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虽然最后的时刻又十分庆幸没有孩子，但不妨碍她现在依旧喜欢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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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结束，整个家族在一块吃大锅饭的时候，小女孩依旧坐在方雯佳的旁边，被漂亮姐姐伺候着吃饭。
这下不仅庞敏，其他人都觉得稀奇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数对小毛孩是爱逗两下的，但伺候这么久还不嫌烦就难得了。
而方雯佳觉得稀奇的，则是这个村里的人怎么都对她爸有些莫名的……尊敬呢？不是谄媚，也不是礼貌客套，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敬意，而且表现得还挺明显。
比如——
方景玉去了学生桌，她跟着庞敏坐在一堆伯娘婶婶堆里，而方国超的座位则是主桌主位，连村长也来作陪了，这个勉强能用稀客来解释，但不少人都特地过来敬他酒，看着就像在敬大哥，这就很奇怪。并且，方国超是以茶代酒的，因为还要开车回家，这点也没人有意见，虽然方二哥一直在挽留住一晚来着。
其实我也可以开车，方雯佳想，不过这可不能提，毕竟现在的她别说有驾照，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呢。
“阿姨，我觉得他们怎么都挺敬着我爸的？”小女孩被家里人带走了，方雯佳忍不住跟庞敏咬耳朵。
庞敏微微一笑，低声解释：“你爸前两年给村里牵头组建了一个工程队，帮他们牵线了不少工程，还推荐一些小伙子去了建筑公司，他们现在都赚了些钱，日子比之前好过了不少，所以这村里的人都挺敬重他。”
“我爸牵线工程，我爸……人脉很广吗？”方雯佳听完更疑惑了些。
庞敏顿了顿才答道：“他这两年当了司机之后，从前的关系回来了些。他还想着帮你也换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呢，只是一直没有特别合适的。”
“从前——”方雯佳想问所谓“从前的关系”指的是什么，还没说完就被隔壁桌过来敬酒的人打断了。
“嫂子，国超哥说要开车不肯喝，你可没有理由不喝了吧？我敬你一杯！”
庞敏性格豪爽，虽然晕车但不晕酒，立刻就接了，干了好几杯，而后就被一样也喝酒的女人拉走了。
–
方雯佳看这个情形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心里的疑问，没成想，她面前也来了搭话的。
“你叫方雯佳？长得挺漂亮哈，回村里感觉新鲜吗？”
方雯佳望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宽额长脸的男人，再往下瞄一眼，直接撞上袖口上锃光瓦亮的经年污渍，看的她心里一阵恶寒，“嗯，还行。”
“我听方二嫂说你是服装厂里干活的？有对象了吗？”男人又问。
方雯佳本能地生出些厌烦，但凡换个衣着干净些，讲话也不那么咄咄逼人的来，她的心情就会愉快不少，但也不好起冲突，于是避重就轻又道：“嗯，还行。”
“你对象是干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挣多少啊？跟我们在工地比如何？”邋遢男又问。
方雯佳扶额，先前那些婶婶嬢嬢也爱问这问题，庞敏直接一句“我家闺女啊想多留几年”一杆子撑远了，但眼下的对象显然不那么善解人意，她随口道：“当老板的，挣多少不知道，总之不愁吃穿吧。”
“挺牛哈。”邋遢男阴阳怪气地接了句。
旁边有人不客气道：“方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哈哈哈……”
“有你们什么事啊？”方八斜着嘴骂了一句，又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女孩子还是单纯些好，不要太看重物质，有钱的老板啊，大多靠不住。”
方雯佳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了个“不单纯”的帽子，有些无语，也不再开口了。
有人在旁边拱火：“方八，人家不爱搭理你！”
“没办法，谁让我投胎技术不行，没有当少爷的命。”方八继续阴阳着，“你们看财经报纸没，最近章家那二少爷，把公司里最厉害的技术员都给开了，整个一没脑子的废物，就这还稳稳当着少爷呢，咱们这些人哪能比得上啊。”
莫名让人被骂了一遭，方雯佳有些微小愧疚，但更不想搭理这种刚刚祭完祖就埋怨祖宗不行的人，依旧不说话。
“诶，不过听说那少爷本身就是个做轮椅的残废，没脑子也正常。”方八却刹不住车，又接着说道。
方雯佳觉得刺耳，皱眉准备起身走人，旁边突然有人沉沉发声：“你以为自己是谁，就在这满口喷粪？”
“怎么？我说谁关你屁事？你管天管地还管到老子头上了？”邋遢男挑衅着说道，脸上洋洋得意。
浑身穿黑，身材看着就孔武有力的高大男人：“你说其他人我管不着，说我老板不行！”
“哦，头先没看出来你还是条走狗啊？不过，给个废物当走狗，眼光可有点差劲！”邋遢男放肆嘲讽。
话音刚落下，黑衣男一拳就打到了他的脸上，冲突一触即发，带动不少碗筷落地，一片狼藉。
方雯佳没想到在这还能遇到章云锋的员工，仔细看了眼黑衣男，只见他拳拳到肉，招式狠厉，好几个大男人都拉不住他，没一会就把邋遢男压在地上揍出了两管鼻血。
庞敏脸上微红着飞快地冲了过来，满脸紧张：“雯佳，你没事吧？有没有打到你？”
“没事，我很机灵的。”方雯佳笑笑。
方二哥气沉丹田地吼一声：“住手！喝了两口马尿就发疯了？瞧瞧你们的德性！”
这一声出来，黑衣男停了手，三四个人连忙要把他给架出去，谁料刚被拉开，猛男直接大哭，看着伤心极了，大家都猝不及防地吓住了，方二哥也连忙问是不是被打到了哪里，比如看不见的地方什么的……
黑衣男摇摇头，哭得停不下来，自己抹抹脸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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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奇怪怪，方雯佳正这样想着，转过头，自己被狠狠吓了一跳，连退了两步，因为她面前赫然多了一个老奶奶，脸上树皮一般的黝黑褶子，戴着头巾，看得出来是真正历经风霜苦难的脸。
倒不是被那些皱纹吓得，主要是距离实在太近，而且对方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嘴巴里还喃喃自语。
方雯佳有些迷茫，她听不懂，对方用的是村子里的方言，不是官话，她虽然也是农村长大的，但方言变化多端，并非一通百通，尤其是她外婆家离这边还挺远。
“她说你长得特别像你妈。”方景玉突然在旁边翻译。
方雯佳诧异地看过去：“你听得懂？”
“嗯。”方景玉点了点头，停顿了会又解释，“我小时候也经常住在外婆家，庞家村，就这隔壁。”离得近所以听得懂。
方雯佳点点头，正在不知所措间，一个大约她该叫婶婶的女人过来，露出个歉意的微笑把老人带走了。
–
结束颇有些混乱的午饭，已经到了下午时分，方国超和庞敏充当主力，领着姐弟俩挨家挨户地送完了礼物，刚准备赶着回城里去，就被包围住了，字面意义上的包围。
热心的亲戚们拎着大包小包围住了车子，嘴里的话也很统一，说不值什么钱，但都是心意，得带上。
庞敏纵然是伶牙俐齿的，此刻也敌不过十几张嘴一起上。
方二哥更是一把打开了后备箱，将自家准备的回礼率先放了进去，一大麻袋自家种的大米，红薯干大芋头两大包，又有两条红塔山，正经的硬通货，方国超看得眉头一跳，赶紧拿了出来，说其他都可以，这个太贵，不能收。
拉拉扯扯的例行环节，姐弟俩步调一致地一退再退，都不太敢靠近车，没想到的是，先前吓了方雯佳一跳的老奶奶也笑眯眯地出现了，手里拿着厚厚一叠零钱拼命想要塞给她。
方雯佳一头雾水，主动送钱什么的，她真的是无福消受啊。
“……”方景玉在旁边目瞪口呆，接着大声：“妈！”
庞敏扭头一看，也懵圈：“方哥！”
方国超一过去，老奶奶倒是放过方雯佳了，嘴里仍在念念叨叨，继续塞钱的动作，方国超耐心十足，用方言对话了几句，又把零钱一把接过，再认真地塞回老人的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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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车上依旧满满当当，方雯佳拍了拍身边的糯米，又把席间没能问完的话题问了出来，“爸，阿姨说你给村里人拉了不少活，你的人脉很广吗？”
“嗯？一般般，只是在外面跑车，认识的老板比较多。”方国超答完又反问，“你今天吃饱了吗？老家的口味吃得惯吗？”
“嗯，大锅饭很好吃。”方雯佳认真道，和家里的炒菜不同，大铁锅加柴火煮出来的饭菜都多了股粗犷又实在的香气，味道确实不错，很能满足口腹之欲。
“那就好。”方国超轻笑一声，笑了笑又道：“小敏，我看二哥给装了不少芋头和大米，回头你给华哥家里送些过去吧，我们也吃不完。”
“好，还有红薯干也分点给她们，燕子和小翠都爱吃。”庞敏笑着说道。
方国超点点头。
放雯佳无声地叹口气，她爸转移话题的心思真的很明显，想了想又问：“爸，那个老奶奶为什么要给我塞钱呢？”
方国超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她很喜欢你妈妈的，当年……关系也很好，所以见了你也忍不住想对你好。”
“哦。”方雯佳看了一眼继母，自觉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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