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晌午饭,翠英匆匆撂下碗筷,将洗碗的任务扔给正在低头刨饭的长根,径自端着一瓢凉水,泼泼洒洒地出了门。
凉水是用来润嗓子的。这是她第三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骂街。同一时间,是下午两点多。这个时间段,是端着饭碗的人们出来吃饭的时间;同一地点,是村中间的大槐树下,那里是村子的中心地带。一片浓郁的阴凉,将太阳拒绝在遥远的高处。巨大的树身周围,是一圈比较规则的方条形石头,石头是温凉的,坐上去舒服妥帖,村人常坐在那里隆重热烈地“开会”。因为久坐的缘故,那些石头被磨得光滑洁净,特别是雨后的青石表面,看上去就像黑色的绸缎。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开会”是村人最惬意不过的事情。人们需要一个交流的场所和机会。在这里,翠英内心所有的愤懑和积怨,都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木讷的长根,不听话的孩子,长势不如别人的庄稼,只育不肥的牛羊,都会是她郁闷爆发的理由。今天,她认为,那个“挨千刀”的——剥去她家树皮的人——肯定也坐在这里。只有在这里骂,他才会内心恐惧,直到某一天他断子绝孙或者早早地去见阎王。
慷慨激越处,翠英的嗓子如悬泉瀑布,高亢明亮;低吟处,如泣如诉,似初春冰河,细流涓涓。在停顿喝水的间隙,她抬起泪眼,接受怜悯者的问询和安慰。她能从不同人问询语的气里,以敏锐的洞察力,判断出给她带来物质和精神损失的肇事者到底是哪个人——他甚至很可能就藏在问话人的中间,假惺惺地对她表示同情和关切呢。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忘掉不谙风情的长根和油灯下内心的孤寂。
翠英不仅骂,有时还制作小人。下雨天,她找来一块布头,提起剪子左铰右剪,七拼八凑,大致像她过去给牛娃做小衣裳,裁剪出一个小衣服的雏形,填充一些从去年的棉裤上撕下来的烂棉花,然后一针一线地缝制。她做得很细心,像她没结婚时给未曾见面的长根纳鞋底,——那上面还绣着“鱼水情深”四个字呢。不多长时间,一个丑恶的小人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桌子上。翠英给牛娃扔掉的一支破钢笔里吸上墨水,在小人脸上画出眼眉和嘴巴,鼻子。当然,她心目中有小人的真实的形象。她的画功显然不到位,或者,是她有意将小人画得很丑陋。然后,她用一支粗长的大针连续不断地戳击小人,嘴里念念有词。
翠英家的母牛几乎每年都下一个小牛犊。牛娃的名字,便来源于母牛生下的牛犊。穷困的年代,一头牛就是一份不菲的家产。那一年,铁柱家的公牛“骗”了她。在经过三次的交配之后,翠英是眼看着铁柱帮助公牛,将水淋淋的鞭子扶进自家母牛身子的,满以为母牛会再一次为她家建功立业,不想却是空怀。她心疼为母牛怀孕而多拌的麸皮,更心疼亲手交给铁柱的配种钱;那一年,她同样是端着一瓢凉水,把铁柱的祖宗三代骂了好几遍。铁柱急了,说你没看见我家公牛出的大力么,把我牛差点都挣死了!你信不信,我给你一次就能配上?!翠英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褪去裤子,就像剥一根生葱,把白生生的葱白扔给目瞪口呆的长根,然后转过身去。铁柱的父亲冷冷地瞅了一眼那两坨白得刺眼的肉,操起一块砖头砸向返身逃跑的铁柱:“你先人得是把屎吃得多了?!”
骂街不仅限于黑暗中被人捅一刀的窝火,还有猜疑和嫉妒。长根并不是一个能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然而,当翠英碰到他帮助隔壁的寡妇月季牵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那个晚上将长根的耳朵扯得老长。长根一边讪讪地笑,一边就要长驱直入。翠英愤愤地打开他的手:“你只会端入端出?!犍牛都知道闻母牛,你就不知道疼人,把人啃啃?!”向隔壁努努嘴:“去吧,她等你哩,都流成河啦!”
“月季”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翠英的长针扎得遍体鳞伤。她甚至散播月季在晚上跑进驴圈,和自己家的驴子亲热的故事。“知道月季为啥不养牛要养叫驴吗?!她……”
长根没有挣大钱的本事,翠英必须小心谨慎地花销每一分钱。三年前,她的一头小猪娃被牛三阉死了,她心疼地哭了。牛三是邻村的阉匠。天气晴朗的日子,牛三会骑着他那辆没铃没闸的破自行车走街串巷。他不用吆喝,车把上插着一根直立的铁丝,铁丝上飘扬着一段血红的绸布。在张扬的风里,那条红红的布条猎猎摆动,随风摆动的,还有他张扬的头——阉一头猪娃五毛钱呢。牛三身体健壮,据说都是吃了他割下来的羊蛋猪蛋的结果。牛三很少失手。那一次,翠英家的猪娃一阵嚎叫之后,被牛三这个刽子手掏去了睾丸。它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蜷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
第二天,猪娃死了。
这一次,翠英没有再去大槐树下,而是将瓢里的凉水端到牛三门口。她坐在牛三门口的碌碡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亮晃晃的太阳下面,碌碡的侧面被她的鼻涕抹得闪着一团光亮。
除过给长根和儿子做饭,翠英也参加劳动,只是,她没有更多交流的圈子。她只是骂牛三,却只字不提叫牛三赔钱的话题。她的叫骂,更像是一种自话自说的交流和宣泄。她以自己喜欢的方式与人沟通。只有在那些高声的叫骂或者窃窃私语里,她的存在感才能体现出来。
似乎一夜之间,村子里的牛羊鸡崽都不见了踪影。衰老的翠英,再也不用担心她家的鸡将蛋下在别人家的鸡窝,也不用担心谁家的牛羊啃掉自家的玉米叶子和树皮。她早已不种庄稼,地都被收走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她一个人,长根早已死去,儿子们分房另过,孙子在南方或者省城里打工或者做着小本生意。她想养些鸡,孙子说脏,也没地方养。那些一眼能看到里边的柴扉,都换成了大红的铁门,却都闭得紧紧的。就连想在门口碰到谁从自家地里拔回几根葱,她想要一根炒葱花也没有。只要她要,他(她)一定会给的——吃他(她)家的,是夸长得好呢。但是,没有人再种哪怕一棵菜叶。没有任何人和她发生一丁点关系。
她有些心慌。
那个黄昏,坐在门口的翠英,像一根被中午的大太阳晒得发蔫的玉米秆。她想起一边骑着破自行车一边哼唱的健壮的牛三,他死了;想起茅房后面玉米秆缝隙里那一双偷看她屁股的谁的眼睛;想起铁柱在两头牛叠加在一起时看她的诡异的脸。她希望有一只鸡飞过自家的墙头,把蛋下在隔壁的家里,然后,她去要蛋,人家不给,她努力地和人家吵架。
她很想和人家吵架。她喜欢和人吵架。
翠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在巷子中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从每一个紧闭的红漆大铁门缝里看进去。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些被高墙和铁门包裹的院子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架子车,没有牛,没有羊,没有一把镢头或者铁锨。
她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狗日的把门都锁得紧紧的,屋里有你妈的屄哩?怕人看?!”
她返身回家,端出一个盛满茶水的大玻璃杯,开始润嗓子……
野水,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历任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行业杂志执行主编,文艺出版社、文学杂志、文学网站特邀编辑,影视传媒公司顾问、策划总监等职。著有《旧物时光》,参编(著)教培、文学类图书多部;撰写城市、高校、旅游形象宣传片、专题片策划方案和解说词多部(篇)。辞赋、小说,散文和随笔杂谈见于《文艺报》《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当代小说》《山东文学》《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和中国作家网、美国文学城中文网站;作品入选多个文集。曾获孙犁散文奖、杜鹏程文学奖,奔流文学奖及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大赛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