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过,中秋前后,炎夏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逐渐衰弱开来,而寒秋就像一首豪放的宋词,苍茫中透出一丝凉意。在田野里,成熟,也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虚无的概念,它们正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在庄稼上呈现,当这排山倒海的气息,被一阵秋风一阵爽,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带到村前的那棵大桑树下时,大家就都知道了,夏与秋的距离仅隔着一把磨亮的镰刀而已。
我是土生土长的皖北农村人。因地理上的差异,我们无法得到南方那般充足的光热条件,因此在农作物种植上无法有太多选择,但也因此形成了比较稳定的种植方式。夏豆秋麦便成了我们那比较常见的田园景观。黄豆因其易种植,好打理,产量高,用途广等诸多优势而被作为主要的经济作物,经年不衰。
每年这个时节,老家定是一番热闹的家家户户抢收黄豆的繁忙景象。较之收割小麦时的如芒在背,收黄豆时虽也劳累,但终因其苗棵块大,易收割运输,更易获得收成,加上天气渐凉,所以收黄豆时除了累竟平添了几分乐趣。
黄豆成熟那几天较为集中。白天割,天热,豆荚扎手,豆茬扎脚;晚上割,人困马乏,眼看不清,手也抓不住。因此,“白加黑”的时候便成了收黄豆的最佳时间。中午收麦,早起收豆,这是华夏民族侍奉了几千年的圭臬。
凌晨,灯火如豆,秋风摇曳着把夜磨得透亮、锋利。
栖息在猪圈横梁上的公鸡则眯着眼,往暗影里挪挪再挪挪,追上刚惊醒的梦。父亲突然吆喝:都起来割豆子!公鸡一激灵,应付了事地叫几声。我一听鸡叫便使劲往被单里钻,母亲则使劲往外拉。
来来回回纠缠几分钟我才滚下床,迷迷糊糊跟着母亲下地割豆子。太累了,起不来,纯手工年代,我总能找出理由为懒惰“维权”。而此刻,哥哥姐姐都已到田里多时。十多年来,一提到收豆子,那些早年扎过我的豆茬豆荚再次刺向我。冥冥中注定,我不是父亲合格的接班人。
那时,我最大的“贡献”是拖母亲的后腿。秋收漫长如“西天取经”,每人都有自己的分工,而我则是活成了八戒。不是快乐而是笨。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老是分不清语文中的“一”与数学中的“1”,哥哥姐姐便说“以后就留着老小在老家跟爸妈学种地看家养老”,我便躺在地上打滚哭着说不要,母亲笑着打圆场:别说了,再说他就不知道到底是姓付,还是姓兔、姓猪、姓狗了。
时至今日,我悻悻然,父母的农活手艺和由此而悟出的人生大义我依然似懂非懂,我既不是猪,也不是狗,而是“猪狗不如”。
一份耕耘,一分收获;一滴汗水,一粒黄豆。这个千万年的法则,我刚开始认为极为公平。因为父母哥哥他们收获黄豆的同时,我也在黄豆田里收获的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马泡、香吧溜、黑黑豆,有时运气好还能碰到小西瓜。只是,有时一不小心踩倒几个豆荚而导致黄豆粒粒散落各地,便招来父亲朝我屁股上烙个“烧饼”,也只有这时,我才发现这一千万年的法则也不是绝对公平。
收割完豆棵,父母从路边上随便找些爬的很长的野草把它们捆绑好,装上架车,拉到“场里”。整个收黄豆的季节,我最喜欢“打场,因为那是老黄牛的活。只要人赶着黄牛转几圈便可以把黄豆打下来。那时我竟发现闲看别人干活是件很快乐的事。
老黄牛怎么想我不得而知。它拉着石磙、石磨,有时还得捎上我,在豆子场转呀转……这种循环播放的场景,不像劳动,更像是催眠。牛的确任劳任怨,但它背负的几千年农耕文明,多少有点受人类忽悠之嫌。几千年可以走多远啊!它却和人配合默契地在原地踏步走。
父亲牵着牛在自家的场里转圈,牛牵着父亲在自己的人生里转圈。那时,时间真得很慢,很慢。
赶完牛,也快到傍晚了。一阵秋风起,正是扬 “场”时。黄豆颗粒大,不像小麦那么好扬,若用木掀扬黄豆就会滚得到处都是,不利入袋,只能用簸箕、风簸,扬三五遍,反反复复,直到剩下的豆子,没有一点灰尘,才装袋。
扬完场,豆归豆,荚归荚,一天就结束了。我挑些青色的压瘪的豆粒,躺在豆堆上,嚼着豆粒,看云彩。
后来,我进了城市读书,在城市里,有很多农民工。他们一般很晚才上街。他们不爱凑热闹,最喜欢的地方是天桥。有时候,他们穿的甚至像乞丐,但我知道他们不是。乞丐是低着头的,目光被别人踩在脚底下。他们是昂着头的,目光踩在天空上。
我店隔壁开了一个饭馆,今年年初,有段时间,马路对面的工地上的几个农民工在隔壁吃饭后躺在我店前面的树荫下休息。刚开始我喊他们进来躺着,只休息了一次就再也没进来过,有时他们也会进来用我店里面的厕所。后来我发现,他们休息时都是面朝天。
城里没有土地,从乡下进城的人,都喜欢仰望天空,尽管城市的天空也是空的。
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却有很多名字、无数故事。在脚手架上干活时,老板说他们的胡子拉碴像豆茬、流下的汗水发白且浑浊像豆花……
毕业以后,我也远离家乡工作。有了小羽后,母亲照顾着小羽,父亲也跟着来了城里来务工了。老家的那几亩豆田,早已支付不起我们的城市生活,也交给了还在老家的姐姐耕种。
虽然老家的黄豆收割早已实现了高度机械化,但每年收黄豆前父母都想着回老家去看看。今年也没例外。